我看不見母親是什麼神色,只知道她的聲音沒有絲毫猶豫,一如既往冷靜、自持、穩重。
她說:「如何叫擋禍?」
「她一個戰亂中的孤兒,能替代寶嘉在將軍府好吃好喝至今,已經是天大的恩賜。」
「如今到她還報的時候了。」
「更何況,若教人知曉,我們是有意用別的孩子代替寶嘉在將軍府做擋箭牌,他人要如何想我們?」
父親的聲音仍略有遲疑:「本就是我們···」
母親一聲冷哼打斷了父親未說出口的話,「那麼若眾人皆知曉真相,今后要讓我們的寶嘉如何自處?」
「要讓她堂堂公府嫡女對一個野孩子頷首感恩嗎?寶嘉今后還如何許配好人家?」
「您即便不考慮公府聲譽,也該為孩子們考慮考慮!」
父親終是不再開口。
我卻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。
只能死死屏住呼氣,咬著手掌不發出聲響。
那天他們走后,我一直躲到了很晚才離開。
回到院子,沒人發現我不見了這麼久。
就像過往成長歲月里,每一次感到委屈,我都會躲到祠堂的垂幃下蜷縮著一樣。
沒人發現我不見了,沒人能找到我。
我坐在床上,包裹著厚厚的被子,卻仍然覺得冰冷。
9
我第一次覺得一切像做夢一般,是爹娘回來后,我得知原來我不是公府的孩子。
母親在邊關生產之后,抱錯了孩子。
他們真正的嫡女被養在邊關的一戶農戶家里。
接下去半個多月,我看著府里煥然一新,看著他們做足了準備,等著盛寶嘉從邊關回來。
這讓我感覺過往的十幾年都像是一場夢,找不到半點真實的感覺。
第二次是我伏臥在地,聽著母親與爹爹商討,才知道真相是如此不堪。
第三次,是及芨那日,官府來人將我帶走。罪名是父母偷竊盜換嬰孩之罪,子女償之。
我扭頭看見了爹爹肅穆的神色,看見了母親冷漠的眼睛,看見哥哥偏頭避過了我的呼救。
官府也好、民眾也罷沒有一個人相信我說出的真相。
后來我赤身裸體站在眾多罪奴之中,被推搡,被沖洗,一切就像一場醒不來的噩夢,而我求救無門。
10
時隔一年,那種恍如噩夢般的感覺又重新襲來。
嬤嬤過來教我應該如何取悅裴征時,我的思緒依然是飄忽的。
我與裴征原本有婚約,那時候的裴征只是裴國公府的世子,兩家定下了娃娃親。
后來裴國公府將要有難,祖母提前知道了這件事。
要我做一場戲,毀了這場婚約。
十二歲的我,第一次感受到祖母溫聲細語的教導,于是我愿意為了家族去做這個惡人。
我于宮宴上言語羞辱了裴征,激他碎了定親玉佩。
三個月后,裴國公府獲罪。
我以為我做了對的事。
但現在,報復來了。
我想起,我被分來國師府時,拼命對裴征說了事實。
裴征發狠的雙眸,卻如猛獸般懾人。
他說:「你以為我會信嗎?這般拙劣的說辭,你構想了多久?嗯?」
「即便真的如此,也洗不去你趨炎附勢的卑劣之色。」
卑劣嗎?
錯了嗎?
為何只有我一人錯了,只有我一人受罰呢?
我盡力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一些事,這樣我的淚意才不會被人從眼里看見。
自為奴的這一年,我第一次重新著錦熏香。
裴征走進來時,只輕賤地瞟了我一眼,然后說:「沒人教你,要跪著麼?」我跪下,錦緞下藏著的手掌已經用力到微微痙攣。
裴征似乎很是愉悅,像玩弄一件有趣的物件般對待我。
我順從、克制、聽之任之。
我想,過往千年的歷史中,是否有人也如我一樣呢?
曾落入泥淖,曾跌入深淵,在掙扎不得中絕望,在絕望中依然求生。
我看到過的。
那些歷史中一筆寫過的坎坷不平,寥寥幾句的半生風波,都曾是他們渡過的地獄。
所以不會的,悲慘不會是循環。
總有人會掙扎而出,那麼為何我不能是其中之一呢?
11
我踉蹌著回到奴人庫時,天色將明。
每月固定一天,罪奴需要回到奴人庫聽訓,我正好處于月底三十這個批次。
雖然裴征要我侍寢,但結束后我不能回屋休息,仍要按照規矩在辰時前報道。
能夠讀書寫字的奴隸,每月要交作訓。
只是這一次我沒有寫德行,沒有寫悔過。
我寫了我在這一年的勞作中,認識到過往的生活有多美好,我有多感激這片故土,又有多批判西南幾國的風俗。
然后我帶著滿身的疼痛與疲憊,回到奴人庫的小間。
如果我能夠昨夜歸來,便能在天明之前找到時間與弗明相見,可現在已經是午后。
很快,我就要在天色徹底暗下去前,回到國師府。
我們又一次沒有相見的機會了。
窗外落日作陪。
我換上了早已準備好的新衣,通了通頭發,提起燒開的水,為自己泡了一杯陳茶。
祝我生辰快樂。
祝我得償所愿。
12
雖然侍寢后,我的懲戒少了許多,裴征不再有意無意苛責于我。
但夜晚變得難熬,我開始睡不著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