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「國君不肯允阜安夫人出宮,可夫人早已成家育子,夫妻情意深切,如何也不肯答應。夫家也是癡心一片,咬牙不肯簽那和離書。國君動氣,竟——」小丫頭嘶的一聲涼氣,「——竟下令,將其丈夫廢成閹人。」
「好好的左衛將軍忽遭變故,折辱至此,沒活過三日就咽了氣。消息傳進宮,阜安夫人幾度暈厥,當夜發了惡疾,隨著去了。」
「朝廷嘩然,對此事上書眾多,似乎觸怒了國君,將言辭最激的七位朝官當場拖下去亂棍打死。如今明面著已經無聲,然而大小余波不斷,又遇上新年,瑣事一眾,各家皆是不可開交。」
細雪紛紛,冬日大早院子里很安靜,她在語言里一直垂著眼眸,若有所思。
「我們三公子能耐大,上下調停,事事缺不得他,近來更是不見喘息,并非要有意冷落了姑娘,公子是最最在意姑娘的。」
小丫頭察她神色,又緩和安慰她,「這番新年過得雖不大熱鬧,此事過去,往后還有許許多多的熱鬧新年,姑娘莫為此思慮太多。」
哦?她抬起眼睛看看小丫頭,笑一笑。
「原是這樣,」她語氣溫柔,「無事,我知道了。」
13
這一年的春季,白花山桃開得格外好,在院子里坐著,如居云中。
春風拂檻,山桃花紛紛揚揚飛,流云吹月里,鄭識凌牽她走過花園小徑,一同站在落花樹下。
「一直很想這麼做,原本或該一同看雪,但來去尋思,卻總尋不著空,又恐阿清體薄,怕冬雪寒冷,反叫你著涼,又受苦頭。」他替她拂了拂落在發鬢間的落花,執她的手,將書好的合婚庚帖放在她的手心,低頭輕輕喟嘆,「阿清,我欲明媒正娶,與阿清共白頭,阿清看,好不好?」
她在他懷里,抬起臉向上看,鄭識凌認認真真對她低頭,他耳垂上那顆小痣,山桃花在春風里無盡落下來。
白花山桃,共白頭。
幼時她同哥哥參加春祭,意外得出半天空閑,哥哥帶她在寺廟里抽了祈福簽,抱著她往山下走,寺山間青石板的小路,曲徑通幽的漂亮,路邊盡是這樣的白花山桃。
那條小路總是折角,穿過白花一片又是白花一片,她本心喜有趣,往往復復,春花爛漫里也生出哈欠。
她在哥哥懷里看哥哥的臉,心憂哥哥難得的半日清閑也因伴她而覺無趣。
「哥哥,你瞧。」她摸摸哥哥耳垂上的小痣,叫哥哥看她。
太子哥哥低頭瞧她,她皺起小臉,縮著肩膀,彎腰弓背,折了花枝,做老頭拄拐狀。
她在哥哥懷里拄她的花朵拐杖,裝老人的思慮,煞有其事的搖頭晃腦,吟誦,「何時杖爾看南雪,我與梅花兩白頭。」
哥哥笑起來,眼睛彎彎的,說,梅花?
「哥哥是梅花,」她把落在手心的白桃花附在哥哥鬢間,伏在他肩上,有些倔強的小聲說,「哥哥是大雪紛飛中萬分好看的梅花,從音與哥哥共白頭。」
「阿清,」鄭識凌看著她的臉,輕聲問,「你不喜歡嗎?是不是我太冒昧?」
「沒有,我很喜歡。只是心動有些傷懷,」她搖搖頭,笑一笑,「婚姻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。到如今,瓶之罄矣,維罍之恥,欲奉無親,無人可以相告喜樂,覺得遺憾罷。」
瓶之罄矣,維罍之恥,無人相慶罷。
14
院子里白花山桃落盡,黃木香開到第十七朵的時候,馬車載來兩位客人。
壑閭府,趙氏夫婦。
在戰爭里失獨,失去女兒音訊,以為她已經死去,不愿歸順新君,選擇隱居山林的趙咬清的父母。
被鄭識凌接來的,以為山回路轉,柳暗花明,以為自己女兒真的依舊存活的,欣喜若狂的,真正的,趙咬清的父母。
鄭識凌給她的驚喜。
親人團聚,重逢的驚喜。
趙氏夫婦見她的第一秒,她看見趙氏夫婦的第一秒,就明白了。
趙夫人與她兩兩相望,走向她,抱住她。
「我可憐的女兒,」趙夫人沒有揭穿她的假裝,抱著她大哭不止,她哭她的女兒,哭到身形顫抖,幾乎要站不住,「我可憐的女兒。」
趙咬清的父親站在一旁,扶住夫人的肩膀,眼圈紅透,落下眼淚。
「活著就好,」他重復說,「活著就好。」
她在他們的懷抱里,眼淚潮熱的懷抱里,所有委屈在這一刻蘇醒。
鹿走蘇臺,故國舊夢,她已經失孤的認識從未如此清晰。
她抱著趙夫人,落淚成雨,哭她在人生最后失盡所有,為人侮辱,為人折殺的父母。
他們相擁而泣的眼淚,柳暗花明的眼淚,親人重逢的喜悅眼淚,一個哭女兒,一個哭父母,哭的又是誰家的女兒,是哪家的父母?
鄭識凌撫摸她的脊背,溫聲安慰,阿清,落淚傷身,相見原是喜事,莫要在哭了。
15
她成了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鄭識凌的結發妻子。
一月后,趙氏夫婦告辭,歸家去。
臨行前夜,她作為女兒,留他們在房中說話。
因是家中體己話,婢女們都先退出房去。
她看著房門緊閉,她把女伴的死訊,一字一句告訴了趙氏夫婦。
趙夫人拉她的手,又掉下眼淚。
「好,好。」他們涕泗交頤 ,喟然長嘆,「不愧為我趙家女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