鄭識凌站在盛陽公主的尸前,她看不見其神情,一切沉默很久,幾乎像幻覺,聽到鄭識凌很輕地承認說,是。
女伴的話幾乎在同一秒出現在她腦中。
她垂下眼睛,在心里說,我記得你的面孔,他也會記得。
3
就好像人生過往的每一秒一樣,沒有人懷疑她是所謂皇家貴胄。
清點宮中俘虜時,他們問她叫什麼名字,她垂著眼睛,一個字一個字念出女伴的姓名。
她說她是壑閭府趙家女兒,五年前,入宮為公主伴讀,衣食住行影伴左右。
她說,我叫,趙咬清,是盛陽公主,生前,伴讀女官。
他們并不執著于善待俘虜,她難得的人生幸運來源于她不出色,所以被忘記。
她沒有正式被編排,群居的后勤小院里有她的一張床,他們默認一個宮女應該會什麼她就什麼都會做,縫補衣服,清洗炊具,端酒,送茶。
舊日里知道她的宮人已經存活無幾,有兩個私下里與她共處時依舊叫殿下,看她坐在桌前對著線團一籌莫展,語氣很溫柔,說,殿下,我來教你如何使用剪刀。
再是這一年結束,因攻打他們國家所帶來的戰爭痕跡似乎已經徹底抹平,宮中舉辦了場異常隆重的新年慶宴,因為用人緊張,又或許是她看似乎勉強堪為合格奴仆,臨時調她在宴上為人斟酒。
她已經習慣所居院落里那種潮濕陰冷的灰度色調,端著酒壺站在一邊,眼睛竟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適應光亮,她無端感覺刺痛,雙目如赤裸裸剜出來置于太陽下暴曬,宴上人聲鼎沸,她睜眼閉眼所能見卻唯獨金色與血紅色塊。
宴熱酒酣,舉宴者以熏然姿態展示了年前所獲得的勝利,她看見父親生前被她曾稱為眉間風鈴的旒冠,母親置于桌上的鳳印,哥哥總懸于腰間的佩玉,她的簪子,她的寶石頭面,她曾小心翼翼走進坐著鄭識凌的涼亭那條長裙,她的夜明珠。
她的哥哥。
被栓狗的鐵鏈栓住,剃去頭發,剜去雙目,瘦到不成人形,可以看見大腿骨,可以看見血液流動痕跡,看見虱子跳舞看見螞蝗咬痕,口中發出唯有狗的嗚咽的,她的哥哥。
她喉嚨里的水分幾乎被這樣的恐怖景色吸食殆盡,發不出任何聲響,耳膜替代她開始尖叫,原始的高音調,手上酒壺震動到幾乎要就此飛躍。
他們注意到她徨愕的臉色,似乎覺得趣味,提議說,美人執劍與獸相搏,可稱風雅。
她面容平庸,可稱「美人」,她的哥哥曾為一國儲君,可成「畜獸」,母親曾別在頭上的鳳釵,可稱,「長劍」。
豈不是,合情合理,最最實至名歸?
母親的簪子是你的長劍,你的匕首,請把尖端對準你的哥哥。你看他身體殘缺,雙目失明,你本近無的勝算,如今已經可見勝利曙光。請你不要發抖,回答我的問題,刺、扎、挑、抹、豁、格、剜、剪、帶,你會選擇哪一招?
他們已經圍成圈,興致高昂,摩拳擦掌,投下賭注。他們圍成那麼大的一個圈,要看困獸發瘋,弱者瀕死的針鋒相對。
小女孩和她發了瘋的哥哥,請你告訴我,你會選擇怎樣將他打敗,怎樣將他殺掉?
琵琶奏樂,他們讓她穿上盛陽公主那條在燭火光芒下色如水波的長裙,她站在圓圈中間,面對的是哥哥空蕩蕩的眼眶。
夜明珠,她的夜明珠。
4
她欲嘔,站都站不住,手撐著地面,簪子的尖端從手掌心刺穿到她的手背,身體受創,相較之下卻只察覺心痛。
她的哥哥早已經對音樂與起哄聲不耐煩,喉嚨里嗚嗚的低吼,四腳踱步,鐵鏈解開那一刻,就成為一條真正的犬狗。
猩紅色,牙齒會流血的狗。
她看見他靠近,請不要這樣做,請不要這樣做,請不要這樣做。
求求你,求求你,求求你。
求求你。
她被撞得倒在地上,她要向哪里匍匐前進?那麼多腳將她圍成圓圈,穹頂之下,藻井一樣的天花板,那麼多蠟燭倒懸,她要向哪里匍匐前行?
她哥哥按住她的肩膀,她與那張她朝思暮想的面孔兩兩相對,可以看見的卻唯獨有她。
求求你,求求你,求求你。
她想叫哥哥,哥哥,哥哥,哥哥,哥哥、哥哥、哥哥哥哥。
可她不能出聲,盛陽公主已經死了,活著的是公主的女伴。
她唇語里一直叫哥哥,哥哥,哥哥,嘴唇不出聲的蠕動,哥哥哥哥,他們為此哄笑,旁觀人眼里她怕得嘴唇都發抖。
簪子刺穿她的手心,她被按在地上,手撐著壓在她身上,要對準她喉嚨咬下來的哥哥,簪尖從手背突破,尖端從頭到尾對準的是她自己。
哥哥,求求你,求求你。
她到最后已經認命,她殺不了她的哥哥,她閉上眼睛,琵琶樂曲里,想起自己曾經沒有說出口的話。
「哥哥身子病弱,若真有千軍萬馬也護不住這個國家的時候,只要我尚能手握一把匕首,我就能護住哥哥。」
她的匕首,她的珠子,她松開手,閉上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