罵我男不男女不女的,我聽得多了,也便覺著無甚所謂。
但是當我隔著水榭樓臺,瞧見景修孤坐在宴會上受軟刀子的磋磨,心中忽而就受不住了。
細細密密地疼驟然涌入魂魄。
自外祖父家滿門抄斬之后,我和母妃在宮中的日子便越不好過,誰都可以來踩上一腳。
我便也如這般孤坐樓臺,冷眼聽著左右嬪妃打壓奚落。
說我不遵女德,說我妄言朝政,說我尊卑不分……
繼而將我打入監牢,又判我死罪難逃——
所有想要被我遺忘的歲月,卻從未在我記憶中遠去,只要一個契機,便又真實而清晰地立在我眼前。
我從角落拐出來,赫然出現在幾個亂嚼舌根的宮侍跟前。
這群人瞧見我從背后出來,面上顯然一愣,雖說是不想和我行禮,但到底還是得恭恭敬敬地伏低做小,先尊稱一聲,「見過御史大人,大人安康。」
招贅為駙馬,嫁娶稱官爵。
是陛下將她最寵愛的皇子嫁給我,陛下予我榮寵,我又豈能薄待其子?
遠處瞧見的男妃男眷瞧見我來了,當即收起來奚落景修的表情,反倒用幸災樂禍的樣子看著我。
地上的宮侍見我久久不言免禮,便抬頭問我,「大人?奴們——」
「誰準許你們說話的?」
我微微躬身,瞇著眼看著那面容姣好的宮侍。
他顯然一愣,哪里能想到我有這般戾氣。
可他忘了,在我未曾落入大牢之前,是陳國唯一一位可以參與朝政的公主。
舉國上下,我也曾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。
他又算是什麼東西?
我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,輕聲道,「遲國律法寫得清清楚楚,妄言皇室可是死罪,你們膽子倒是不小。
」
他顯然被我這一巴掌打蒙了,不單是他,連帶著遠處落座的一切宮妃誥命全都愣了。
連景修都沒反應過來,我這任勞任怨的區區御史大夫,出手能這麼狠厲。
幾個宮侍忙低下頭求饒認錯,自顧自地扇著自己的嘴巴,「求大人饒命,求大人饒命——」
我扯出來一抹盈盈的笑,抬眼望向遠處的皇后殿下,將這群人謾罵我又矮又銼一事悉數稟明,繼而才道,「皇后以為,這些人死罪可免嗎?」
我是陛下招回來的人才,又深得帝心,反正只是三個微不足道的宮侍,殺便殺了。
更何況,景皇子又是前皇后之子,陛下的心尖寵。
皇后樂意賣給我面子,就揮揮手道,「帶去內務府發落。」
自然,因此一事,我就落得個小肚雞腸的名號。
出宮之時,景修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后,他什麼都沒說,只是小心翼翼地拉著我的袖子,跟著我慢吞吞地走。
我沉默很久,才問,「為什麼?為什麼要退了婚事,跪了三天三夜?」
是因為將軍荒淫無度?可將軍并不荒淫,滿朝文武都是妻妾成群。
角樓唱晚,薄暮微存,將我和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。
他說,「因為我曾聽聞過你。」
「聽聞你整治山河,聽聞你文治武功,聽聞你國士無雙,聽聞你鈴鐺入獄。」
他靦腆地笑了,「那時候我便想,若是能嫁與這樣驚才絕艷的女子,便是死,也無所畏懼。」
整治山河,文治武功,國士無雙,驚才絕艷,無所畏懼。
這些我從未聽聞的詞,一筆又一筆地將景修這個名字,刻入我的心里。
遲國春日的晚風輕柔至此,我握緊他粗糙的掌心,忽而覺著自己在遲國牢牢生了根。
我想,陛下確確實實做到了用娶妻來拴住人才。
九
春宴無非就是吃喝玩樂,吃喝玩樂結束之后,就要正兒八經地上朝了。
我去拜訪了丞相,同她說可以召集有志兒郎,參軍練武,不可使明珠蒙塵。
丞相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,但當我整理完法令制度上奏朝廷的時候,她卻是不動聲色地站在了我這邊。
滿朝大駭,陛下還說我鬼迷心竅,賞了我二十大板。
我一瘸一拐地回家,心中想的卻是景修的責怪。
我編撰這些政法的時候,景修就勸告過我,此事是天方夜譚,如今我被打了板子,回去只怕又要被他教訓了。
果不其然,一回到府上,他一邊給我上藥,一邊開始老生常談。
他說,「男子怎麼可能讀書習武呢,那天下豈不是亂套了?阿昭何必這樣行無用事,不過是落人把柄罷了。」
男子也好,女子也罷,他們都是遲國的子民。
我既已經來到了遲國,既然決定為遲國肝腦涂地,那遲國無窮無盡的人,便都同我有關。
無疑,我確實因為這場變法,將半朝文武得罪了個干凈。
景修問我,為什麼。
我說,「圣賢說過一句話,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。」
現在我翻過來了,我也要拉著你,一起翻過來。
他只是說了一句,「母皇說你性弱如水,心硬似鐵,如今一看倒確實是不輸此言。」
我翻了一頁書,若無其事地說,「性弱?我也就是不舍得罵你而已,熙和大將軍可不敢說我性弱。」
聽聞大將軍被御史大人彈劾的厭煩,連夜遣散了三十個男奴,這才躲過了御史大人的彈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