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惜我話還沒說完,就瞧見他眉頭蹙了起來,儼然有些潸然淚下的前兆。
我哪里舍得讓他落淚,只能趕忙低頭服軟,隨著他進了臥房。
室內一瞬間寂了下來,我察覺他是有話要說。
他先是似怨似恨地瞥了我,繼而強裝出一國皇子的體面,說出來的話卻帶著啞,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怎麼欺負了他呢。
他眼瞼低垂,「妻主不必躲著我,若是您不滿母皇的賜婚,且拒絕了便是。又何苦日日冷落我,讓我被旁的公子嘲笑。」
二
嘲笑?
我表情變了變,「誰敢嘲笑你?你且說出來,我去幫你討回公道。」
這麼可人的郎君,我珍惜還來不及,又豈能讓別人嘲笑?
景修顯然沒料到我能答得這樣果斷,眉梢情不自禁地一喜,又別過臉去,低怨道,「妻主與其去幫我討回公道,還不如多陪陪我,便不會有那麼多流言蜚語了。」
我又哪里不想陪他,還不是害怕他覺著我是個男子,繼而把我這琴瑟之情當做金蘭之交。
我可不想和他做兄弟啊。
我思忖著說,「你不必多想,我性格如此,加之初來遲國,公務累身,倒是未曾想冷落了你…… 你莫要怪罪我才是。」
不知為何,我瞧見他迅速收斂眉目間的幽怨,心中反倒是覺著有些古怪。
他這幽怨去留也太快了吧?
這念頭剛起,我便又想到原先宮中的宮妃為了討父皇的開心,也會裝出一種我見猶憐的愁怨來。
「……」
感情他是在逢場作戲嘛。
他笑得含蓄又矜持,倒是未曾再說出讓我進退兩難的話,只是起身從藥盒當中抽出來活血化瘀的藥。
「那日洞房花燭見你身上淤青頗多,原是想著替你敷藥,竟未曾想妻主卻一直躲著我。」
仔細聽,竟還能覺出兩分心疼。
倒真是讓我受寵若驚,就是不知道他這是真情還是假意,別又是來逢場作戲。
畢竟對于他而言,我屬實算不上相貌堂堂。
這話說完,他便要來解我的衣衫,我面上通紅,按住了他蠢蠢欲動的手,「景修勞累,這點小事還是我自己來吧。」
這應當是我第一次稱喚他的名字,他眸中一喜,才不自然地別過頭,輕哼一聲。
「妻主能碰到肩胛骨?」
我自然是碰不到。
三
身上的淤青是我在陳國大牢里面榮獲的,和親的前一日,我還正被我的四皇兄嚴刑逼供。
和親的路上更是受盡凌辱,沒有一天是安分日子。
能活著來到遲國,簡直是蒼天有眼。
我入獄是因為我外祖父叛國,而外祖父叛國是因為我那一篇大逆不道的《國策論》。
此論被有心人利用,我父皇借坡下驢定了我外祖父滿門抄斬。
可誰都不知道我那篇《國策論》,是在我那位大義凜然的父皇贊許默認下才寫出的篇章。
他讓我參政,卻讓親信大臣說我母妃心懷鬼胎覬覦后位。
他讓我變法,卻讓御史說我和外祖父狼狽為奸意圖謀反。
欲加之罪何患無辭。
如今來看,我也不過就是我父皇為了扳倒我外祖父的一顆棋子罷了。
棋子用完,還能賣上幾車寶物,屬實是賺了。
若非遲國女皇有惜才之心,只怕這會兒我尸骨都已經入土了。
「妻主?你這傷是怎麼弄的?莫不是在陳國有人敢打你不成?」
景修輕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,我回過神來,才后知后覺地感受到一絲指甲陷進肉里的疼。
我若無其事地抬眼看他,「景修難道不知道,我原先在陳國是死囚麼?」
他果然不知道我是個死囚——若是知道了,他還會嫁給我嗎?
他瞧見我手上的掐痕,又對上我有些淡漠的眉眼,脖子先是瑟縮了一下,才繼續道,「母皇沒,沒同我說這麼多,我只知道,公主應當都是很尊貴的。」
那也只是遲國的公主,在陳國,公主也不過就是一個為男人生兒育女的奴仆罷了。
我望著他顫顫巍巍的眼睫,有些冷淡地說,「若是你現在后悔,我可以去求陛下讓她允你我和離,你也不必因我像個男子而被旁人嘲笑了。」
說實話,長這麼大,我就沒因為相貌這件事自卑過。
他那一句話,屬實是讓我整宿睡不著覺。
我原以為他會歡天喜地答應,畢竟在遲國,只有女子有資格提出和離和休夫,便是他貴為皇子,也不可隨意左右自己的婚事。
熟料,聽見這話,他神情微頓,眼淚竟然簌簌落了下來。
「妻主果真是一心想要休棄我,又何必說得如此冠冕堂皇!」他渾身氣得發顫,轉身就要走。
我覺著他情緒不對,也沒顧自己衣衫凌亂,忙抬手拽住了他。
「我沒有。」我語氣盡量柔了下來,「你不是嫌棄我像個男子嗎?想應是——」
他忙打斷了我,「才不是…… 妻主有偉略之才,又豈是身姿可以丈量的。」
他言辭誠懇不像是搪塞我,我觸及到他面上的失落和辯解,心中那耿耿于懷不知怎麼就突然軟了下來。
這世上可沒有什麼東西是單靠身姿或者容色可以丈量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