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太子妃讓我來給太子殿下送湯。」
侍從沒問任何話,直接讓我進去了。
我端著湯,來到太子身后。
他在習字,墨色淋漓地在宣紙上鋪開。
「翩若驚鴻,婉若游龍」。
很難想象他這樣俊秀文氣的人,寫的是這樣一手快意的狂草。
他寫完了,回頭看到我,嚇了一跳。
「奴婢冒犯了。」我連忙跪下。
「無妨。」他擺擺手。
他很喜歡說「無妨」,溫和、好脾氣、沒架子。
是我期待中夫君的樣子。
「殿下在練字,奴婢看呆了,于是忘了通報。」
「你家家風不錯,丫鬟也有私塾先生教著識文斷字麼?」
心頭涌過一絲痛意,不知是對爹,還是對我那個不知身份的娘的怨。
我將這痛意壓下去,輕聲道:「奴婢不但識字,對書法也略通一二。」
「哦?」
太子來了興趣,索性將浸透墨汁的狼毫筆遞給我。
「叫我瞧瞧。」
「奴婢不會寫詩詞歌賦。」
「不必,你隨意寫幾個字就好。」
「那奴婢……就寫奴婢最熟悉的東西吧。」
我拿起筆,對著雪白的宣紙,輕輕下筆,一手端正的唐楷。
「黃連、梔子、黃柏、金銀花……」
太子起先頗有興致地瞧著,漸漸地,他意識到什麼,臉色變了。
我平靜地寫著,一個字接著一個字,心中帶著一股含血的快意。
我知道我在干什麼,我把全家人的身家性命懸在筆尖,為一個根本不知勝率為幾的賭局下注。
可那又怎樣呢。
你們不在乎我……
于是我也不在乎你們。
我寫完,書房里靜得落針可聞。
太子站在我身邊,我聽得到他急促的呼吸聲。
我寫了一整面宣紙,內容非常簡單。
——是那張救了他的方子。
當然,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話,那還有一些別的解釋,比如作為沈成云的丫鬟,我見過那副方子,恰好能夠背誦……
但我知道,當初那張方子,是送到過太子面前的。
太子喜歡習字,他對人的筆跡極度敏感,他能夠清晰地意識到,我和寫那張方子的人,是同一個。
再結合那一日他聽過我的聲音。
結合寫出這樣一手唐楷的人必然常常寫字,但沈成云卻完全不進書房,手上連個握筆的繭子也沒有。
所有往日里會被忽略的蛛絲馬跡串聯起來……
我不信太子發覺不了。
寂靜,良久的寂靜。
「你……叫什麼名字?」
不知道過了多久,我聽到太子低聲問我。
「若若。」
「若若。」太子輕輕地重復,「你是沈家的丫鬟?」
「可以這麼說。」我輕聲道,「我叫沈若若。」
我的重音咬在了那個「沈」字上。
太子沉默,他明白了。
「綠豆蓮子湯……不錯。」他端起我放在桌上的瓷碗。
「是,綠豆味甘,性寒,入心、胃經。蓮子味甘、澀,性平,歸脾、腎、心經。」
「二者合一,清熱解毒,最適合殿下的體質了。」
半個時辰后,我回了院子,沈成云剛剛睡醒,揉著眼睛看我。
「你做什麼去了?」
她沒好氣地問。
「熬了點綠豆湯。」我揚起手里的碗,「小姐要不要嘗嘗。」
「誰喝那勞什子東西。」沈成云不耐煩地說,「取點兒冰鎮西瓜來。」
她臉上的不耐煩神色只維持了短短一瞬,因為在我身后,太子踏入了院子。
沈成云的臉像翻書一樣快,轉眼間便換成了柔美溫和的模樣:「殿下來啦,妾身午睡起來正燥熱呢,有用井水冰的西瓜,咱們一起吃點吧。」
我垂首去拿西瓜,聽到背后,太子淡淡地對沈成云說。
「你最近不是嚷著鬧肚子麼,還貪涼?」
「哎呀,妾身剛醒,腦子還不太清醒,怎麼忘了。
」
我聽到沈成云尷尬地回應。
當晚,沈成云早早地燃起明燭,等著太子來就寢。
等到半夜,太子也沒有來,侍從過來說,太子在看書到深夜,就在書房睡下了。
沈成云失望地睡下了。
我睡不著,一個人走到花園的鯉魚池邊看月亮。
看著看著,身邊出現了一個人影。
是太子。
「你膽子很大。」他低聲道。
我搖了搖頭。
「其實我膽子很小,從小到大,我沒為自己爭取過什麼。」
我輕聲說。
「那這一次,為何例外?」
「因為我喜歡殿下。」
我轉過頭去,迎著太子的目光,平靜而又篤定地說:「我從見太子的第一面,就喜歡殿下。」
想來我這樣沉默文靜的人,從來沒有如此直白熱烈的時刻,太子微微愣住了,良久,他低下頭,看向鯉魚池中戲水的魚兒。
「你知道我母親是誰麼?」
「皇后娘娘。」
「那是十二歲之后。」太子笑著搖了搖頭。
「十二歲之前,我母親是浣衣局里一個最末等的宮女,我跟著她在浣衣局長大,父皇完全把我們娘倆忘了。」
「后來我母親去世了,我一個人在宮里,也記不清當時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。」
「那一年大皇子得病去世了,皇后悲痛之余,發現自己并沒有親生兒子,可以和皇貴妃斗了。」
「陰差陽錯地,她聽說了我的存在。」
我低著頭,這樣的皇家密事是我不該聽的,聽了簡直有被殺頭的風險。
「于是十二歲那年,我成了皇后的嫡子,所有人的記憶就像被洗過一遍,我仿佛一直是在皇后宮里長大的。」
「似乎只有我一個人,被那些過往的回憶折磨。」
太子側過頭看著我,輕聲道:「沒有身份、不被承認,辛苦、委屈、只想要一個不被欺負的安生角落、只想守護一點自己本該有的平凡幸福,可即便這樣小的愿望也無法實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