容鈺有一個小青梅,極漂亮的小姑娘,人前出口成章,引經據典,規規矩矩,人后一把火燒了《女則》《女訓》《女戒》,嬌聲嬌氣,但有條不紊地和嬤嬤爭辯:
「我自己有眼睛,見山是山,見海是海,見人心是人心。我若有不懂,我可以去看,去思,去學,不需要它們來對我指指點點。」
嬤嬤,「小姐,這話您對奴婢說就行了,可不能在外面說。」
小姑娘撇嘴。
他覺得她有意思極了。
容鈺和她一起長大,在他們都看不到的地方,他也和她一起長大。
容鈺很喜歡她。
他不喜歡她。
他不喜歡任何人。
他只需向上爬,他不需要喜歡任何人。
世事無常,造化弄人。
誰也不會想到,容鈺那樣的人,也會死。死得太突然,太輕飄飄,讓人想起一句,天妒英才,英年早逝。
大抵,無論身份貴賤,無論品性樣貌,人的生命都是一樣脆弱的。
他也掉下了沄河,僥幸活了下來,自己奮力爬上了岸,累得脫力昏了過去,如果那時曲櫻不救他,他也不會有事。
曲櫻揭開他的面具,看到他臉,還是把他撿了回去。
他醒來在陌生的地方,看到陌生的人,不知道那群刺客還在不在附近,便謊稱失憶套話。
確認了環境是安全的,他便待在此處養了一個月傷,那個女的,是個野心大的,他一眼就能看出來,所以聽到她阻止她爹治失憶癥的話,他并不是很意外。
無所謂她怎麼想的,反正他離開的時候,會把這一家子滅口。
他確實是個殘忍狠辣的人。
他每天暗中沿河去找同樣落水的容鈺,一直沒找到,直到李河帶著一群人找來,呼啦啦地跪下,說「參見太子」
那一天,他找到了。
他找到的是容鈺的尸骨,到死容鈺手里都緊緊捏著一塊玉佩。
誰也不知道容鈺最后那一刻,所思所想是什麼。
他把他就地埋了,玉佩隨手扔水里面,嗤笑,「死都死了,她不是你的了。」
既然被誤認為是容鈺,那他便順水推舟認了,在路上他就想好了對策,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站穩腳跟,沒有誰可以裝作誰一輩子,況且他也不想一直頂著容鈺的名頭,他要在身份被發現前盡可能多的招攬勢力。
同時,最好和容鈺手底下嫡親的臣屬割裂開來,防止被發現端倪。
姜家首當其沖,是最需要防備推遠的。
回去他就以曲櫻為借口,提出了同姜淮月退婚。他不喜歡任何人,他只需要向上爬,不回頭。
皇上不答應,他就在殿前跪了好幾天。
特意挑下雨的時候,看起來更決絕一點。
至于傷重未愈,又去淋雨,會不會加重傷勢,那就無所謂了,左右死不了。痛感,他早就麻木了。
那天烏云遮日,她打著傘走來,她還沒走近,他就察覺到了。
她替他打傘。
從來沒有人替他打過傘。
那時他是怎麼想的?
他什麼也沒想,他的腦子是空白的,只知道她離他好近,這是這麼多年來,她離他最近的一次。
他努力不去回頭看她,可是烏云壓頂、雨霧漫天、大殿高闊,這些好像都遠去了,只有她在身邊,她的氣息沒有侵略性,卻從沒放過他。
容妄沉默著,挪出了傘下,脊背挺直,任雨打在身上。
成功退了婚,他心里卻有些悶悶的。
這種悶,在她懸崖上臨風而立,哭了起來的時候,達到了巔峰。
她很少哭,他知道的。
她向來是個心智堅強的人,而且容鈺把她護得很好,她很少哭。可輪到他站在她身旁時,沒過多久,他就惹哭了她。
滿腔的悶,換成一種心悸的疼。
可陰謀家的本能在驅使他繼續演下去,若是被別人發現身份,他不一定能活。
后來,她把東西換成銅板,當街撒錢,聲勢浩大。他有些意外,又覺得本該如此。
她是姜淮月。
姜淮月選琴的時候,不選貴族子弟視為高雅的古琴,選了一把漂亮的箜篌。
姜淮月還小的時候,就把別人奉為圭臬的《女則》《女訓》《女戒》一把火燒了。
姜淮月抓周宴上,滿桌的東西沒抓,抱住了旁邊最好看的太子。
她是最受人矚目的世族貴女,她一言一行,禮儀入骨,優雅從容。
可她同時也是,帶了一些逆骨、一些顏控、一些小性子在身上的。
他與容鈺,都很了解她。
可容鈺很喜歡她。
他不喜歡。
他不喜歡任何人……真的嗎?
不喜歡為什麼會那樣了解?
很長一段時間,他都不敢接觸她,直到賞梅宴上,她彈了一曲箜篌,纖纖玉手,拈了一枝紅梅簪進發間,灼灼梅花,如斯美人。
他忽然想起她為了漂亮箜篌學新樂器的樣子,她嬌聲嬌氣和嬤嬤爭辯的樣子,她各種樣子……他從十幾歲到弱冠之年,目之所及年紀正好的姑娘,又何嘗不是只有她一個。
他怎麼可能不喜歡她?
容妄,怎麼可能不喜歡姜淮月呢?
明明很喜歡的,為什麼不敢承認?
他到底,還是回了頭。
頭忽然疼起來,心臟也抽疼,渾身的舊傷都疼起來,疼得視線都有些模糊,看著她決然離去的背影,他忽然想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