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夜,城外又送來一美人,自言乃王玙愛妾,出奔來尋情郎,因有王家人從旁佐證,單于見之大喜,連忙喚侍女為美人洗風塵,梳高髻,打扮得妖妖嬈嬈地送去王玙居所。
這個美人,自然就是我。
為了讓我下死力策反,大單于甚至允諾事成之后,要封我為女相國,也不知王玙得知此事,會怎樣地嘲笑于我。
拾級而上,燈火長明。
在兩行侍人的帶領下,我裹著一件大氅,進入重重紗帳之中,那熟悉的身影就躺在深處,雙目緊閉,似已熟睡。
無論何時,王玙坐在眾人當中,總如珠玉在瓦礫之間。
而我見過他許多模樣,盛氣凌人的,冷面嘲諷的,從容都雅的,卻不包括今天這副瀕死的面貌。
奄奄一息,面若金紙。
再看床邊小幾上擺著諸多食器,美酒佳肴,完好無損,榻下小婢怯怯地望著我:「王郎君不飲不食,今日,已是第四日了。」
我明白了。
王玙以一種極慘烈的方式,選擇了以身殉國。
「王玙,王玙!」
此刻我跪在塌邊,不斷在他耳邊呼喚名字,對方卻一動不動,恍若未聞。
我連忙向小婢招手:「水來!」
那小婢連忙端來一盞雪白牛乳,看著還很新鮮。
我將牛乳湊到那蒼白的唇邊,嘗試向內傾倒,可他闔目抿唇,牙關緊咬,牛乳很快順著嘴角溢出,流得滿襟都是。
一狠心,我將牛乳傾倒入口,并不斷以口哺入。
「王玙,你醒來!」
「你醒來啊!」
終于,在整整潑灑了三四盞牛乳后,懷中人發出一聲呻吟,雙目微微翕動。
我喜極而泣,捧住他的面龐不住流淚。
而對方昏沉的眼中,流露出的是猶豫,是疑惑,更是愛恨交織的悲喜。
我見他極力想要說話,便將耳朵湊到他翕動的唇邊,卻聽他聲聲迷惘,字字含悲,一直遞進我心里。
「為何..........」
「為何窮途末路時..........」
「我身邊總是你..........」
對此,我唯有小聲嚅嚅:「也許只有這個時候,郎君才會需要我吧。」
聞言,王玙凝視著我,眸中似流轉著復雜感情,又似蘊含著千言萬語。
忽地一展大袖,將我緊緊摟在了懷中。
(三十五)
我貼身服侍了王玙一天一夜,他終于恢復了元氣,能夠自己進食一些湯水。
借口他需要靜養,我將女御們趕出房門,接著便將香爐中的灰倒于盆底,用指尖陸續寫下一行字。
「慕容垂三日攻城。」
王玙看完,點了點頭,并無什麼特別表示。
我雖心焦如焚,卻也知道不能操之過急,只服侍他又吃了些米糕,接著攙著他去廊外散步透氣。
大單于早等在門外,王玙一見他,便肅容怠目,似不愿理會,我連忙從旁揖禮:「大王,我家郎君尚有不適,還請寬容幾日。」
大單于面色幾變,終于還是忍了口氣,一甩袖子,揚長而去。
眼見人已走得看不見了,我忍不住咬牙:「王玙,你就不能忍上三天?」
對我的惶恐,王玙報以微微一哂:「放心。」
「我王家盤踞江南,數十萬子弟一呼百應,如此局面,他怎舍得殺我?」
說完,便一晃膀子擺脫了我,徑直往前方高臺走去,一面走,一面支使我做事。
「拿紙筆來。」
然而,等我拿來了紙筆,本以為會看到什麼機要的我,卻看到對方一番揮毫,淋漓盡致地........
畫了只老鼠。
瞧他落在胡人手里的日子,說不得比別院時還要悠閑,我忍不住出言相詢:「你為何如此喜歡畫鼠?」
他昂然而笑,一手指鼠:「瞧,這小眼如豆,瘦瘦仃仃的,像不像你?」
猶記討金珠那日,他筆下那貓捉老鼠..........
于是我虛著眼,望著他在那老鼠頭上依舊畫了只威風大貓,貓爪高懸,而老鼠在其下抱拳討饒,狀極猥瑣。
王玙一氣呵成后,便將墨畫展示在我面前,頗有些志得意滿:「如何?」
我:「........」
他見我似有不快,忽然便柔下了聲音:「怎麼,如今膽子肥的很了,竟敢朝我下臉子?」
我輕咳一聲:「沒有。」
說罷便也學著他的樣子,拿了那筆在紙上亂畫,王玙冷眼覷著我寫了幾個大字,神情越來越痛苦,甚至以手加額。
「世上最煞風景之事,便是觀美人寫丑字。」
我不理他,依舊筆下不停。
等了一會不見他嘲諷,轉頭再看,卻見人靠在廊柱上閉著眼,竟好像睡著了。
是了,他斷了幾日水糧,會有一陣子虛弱也是常理。
于是趁他小寐,我撕下那畫紙上的老鼠,用口水粘了,偷偷貼在那貓的頭上。
(三十六)
正暗戳戳地貼著,卻不意王玙在身后幽幽道:「為何要騎我頭上?」
我連忙掩卷,卻見他長臂一伸,已是將那紙抽走了,拿在手里細細觀賞:「不錯,不錯,趣味盎然。」
一邊點評,一邊還用眼睛耐人尋味地看我:「你若真喜歡騎,郎君讓你騎一騎又何妨?」
請問,這是什麼虎狼之詞?
我正臉上賁紅,不遠處卻傳來一聲呼喝。
卻是附近一將領見我們拉扯,隨即闖進高臺,一手指著案幾上我寫的墨字大吼,只是他方言濃重,我一個字也沒聽懂。
孰料剛才還笑著的王玙,忽地腰一彎,伸手便抽了那胡人的腰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