失去記憶,遠沒有夫君說的那樣輕飄飄。
如今的我就像憑空建在一座空中樓閣上,毫無根基。
旁人是生活在世上,我不是。
我是漂浮在世上,像一抹突然從地底鉆出的孤魂。
不知其所來,也不知其所往。
這樣一個人,要如何養育孩子呢?
于是我瞞著夫君,偷偷吃避子丹。
定遠侯府子嗣不豐,我原以為婆母會迫不及待催我們生子。
不成想,她居然從未提起。
我想,或許這與她并不喜歡我有關,所以不希望我誕下定遠侯府的血脈。
我的婆母是德昭長公主。
不知道我從前究竟是如何得罪了她,她似乎很討厭我。
家宴上每次相見,她都擰著眉,一臉難以忍受的樣子。
我斂著眉,連呼吸都不敢大聲。
有時候,我都在想,是不是從前的我性情頑劣,故而沒有長輩緣。
因為不只是我的婆母,就連我的親生父母,對我也是客氣疏離,大于親近疼愛。
我曾自欺欺人地想,或許爹娘生性端肅,不擅長表達疼愛。
可有一次,我偶然窺見長姐撲到娘懷里撒嬌,娘輕輕拍著她的背,像摟著世間獨一無二的珍寶。
于是我明白了——
爹娘不是不會表達疼愛,只是不會對我表達疼愛而已。
夫君說,那是因為我從小跟著外祖一家生活在蜀地,不像長姐一樣承歡膝下。
我又重新高興起來。
心里暗自勾勒著夫君口中對我甚是疼愛的外祖父與外祖母的模樣。
原來我也是有人愛著的,我也是誰心頭的寶貝。
雖然我并記不得他們的模樣。
夫君去軍營交接公務,我在家中帶著丫鬟收拾北上的行囊。
漠北啊,據說在極北之北。
那里長年飛雪,寒風凜冽。
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冷,但我喜歡雪。
每次下雪我的心就莫名平靜下來。
心生隱秘的歡喜。
這一日,又下雪了。
我命人溫了一壺酒,坐在廊下賞雪。
正看得入神,突然褲腳被什麼扯動。
我詫異地低下頭。
一只黃色的絨團正張牙舞爪地撕咬我的褲腳。
我拿腳尖踢了踢它。
它肥嘟嘟的身子向后滾了一圈,羞惱地伏低身子,奶聲奶氣地沖我嗷嗚。
我噗嗤笑出聲來。
這傻狗。
腦海中突然有什麼東西浮光掠影般閃過。
我微微一愣。
就在這時,幾個小丫鬟在院門口擠擠挨挨,探頭探腦望過來。
你推我,我推你,誰都不敢進來。
這又是我府里的一樁怪事了。
我自認并不兇神惡煞,可不知為何,府里的下人見到我都有些戰戰兢兢,輕易不敢靠近垂香榭。
我納罕地跟夫君說起,夫君只是笑我多心。
真的是多心嗎?
我向她們招了招手。
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磨磨蹭蹭走過來,頭垂得極低,聲音細若蚊蚋:
「夫人贖罪,奴婢沒有看好這只狗兒,令它亂跑誤入垂香榭,驚擾了夫人。」
我隨手撈起還在嗚嗚叫,企圖震懾住我的毛團。
后頸握在我手里,它立刻老實了。
睜著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無辜地看著我,莫名現出幾分憨氣。
我挑了挑眉。
這黃毛狗還挺識時務,懂得怎麼裝可憐。
「這狗兒是你養的?」
丫鬟忐忑地絞著手:「也不算養,府里是不讓養這些畜生的。這只狗兒是奴婢們在夾道胡同里發現的,母狗已經死了,那一窩只剩這一只。
奴婢們瞧著可憐,便給它些吃食,不曾想它今日竟穿過垂花門,跑到夫人這邊來了。」
「可有名字?」
見我并不像生氣的樣子,丫鬟有些放松下來,臉上露出一絲笑:
「叫阿白。」
我挑眉看著眼前的黃團子,笑了:
「怎麼叫這麼個名兒,這個顏色明明該叫——」
阿黃才是。
腦海中突然有什麼炸開,我猛地抱住頭,低低呻吟起來。
印象中好像也曾有只黃毛狗,黏在我身邊,呼哧呼哧跟著我東奔西跑,趕也趕不走。
我以前……養過狗嗎?
不待深思,一個熟悉的身影匆匆奔來。
黑色的大氅蓋在我的頭臉上,腰中長劍嗆啷一聲出鞘。
丫鬟驚呼一聲,我在大氅下本能地發出尖叫:「不要!」
我一把掀開大氅,只見夫君眼神狠戾,手中長劍停在半空。
黃毛的團子瑟縮地蜷在雪地上,抖得不成樣子。
我又是驚訝又是恐懼,身子也跟著顫抖起來:
「夫君,你……你這是做什麼?是要殺了它嗎?」
成親以來,夫君在我心里從來都是朗月清風,謙謙君子的模樣。
我從未見過他發脾氣。
為何今日眼神如此狠戾,竟要對一只幼犬趕盡殺絕?
夫君身形一僵。
半晌,他收起劍,臉色重新恢復溫和:
「怎麼會呢?我只不過要嚇唬一下它,誰讓它嚇到你呢?」
他冷著臉轉向面色蒼白的丫鬟:
「還不趕緊將這畜生帶下去?再有下回,這府里就不用待了!」
丫鬟渾身發顫,哆嗦著應了聲是。
我心中泛起一絲怪異的感覺。
夫君,好似不像我想的那麼性情溫和。
被這樣一打岔,我的頭沒方才那樣疼了,可我還惦記著黃狗的事,于是開口問道:
「夫君,你可知,我從前養過狗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