擠在小桌上吃飯時,賀西洲突然開口。
不知是不是因為坐在灶火旁,半邊耳朵通紅。
他偏過頭,目光落在酣睡的阿黃身上,話卻是對我說的:
「實在抱歉,今日事出突然,我未征得你同意,便當眾說你是我未過門的娘子。方才岑大嬸來問我,我才知曉巷子里傳開了。」
「女兒家名節要緊,你……你若是聽到閑言碎語,不必困擾,等過幾日,我會想法子澄清,還你清白。」
大概是灶火太旺,我的臉居然也有些燙。
「若是……我同意呢?」
話在舌尖滾了幾圈,始終未敢出口。
當初被他撿回來,伏在他背上能輕易地出口調侃,可要我以身相許?
如今喉嚨里卻像堵了團棉花。
喑喑啞啞,怎麼也發不了聲。
爐灶里的柴火燒得噼啪作響,竟成了這方小天地里唯一的聲響。
我有些惱。
真是越活越回去。
眼見他要起身回房,我眼一閉,心一橫:
「賀西洲,君子一言,駟馬難追,你說了要娶我,那便不能反悔!你要是反悔,我…我就出去說你始亂終棄,我還要……」
「不反悔。」
我話被打斷,不由一愣。
他看著我,神色有些羞赧,聲音卻一如既往地溫和堅定,令人心安:
「我不反悔,相思,你也不要反悔。」
22
日子一天天過去,時間的流逝于我已經沒有意義。
身邊的伺候的面孔換了一撥又一撥,我渾不在意。
春花秋月,冬雪夏雨,我心無波瀾。
這天地間的黑與白,在我眼中不過是日升月落,四時更替。
我活著的唯一目的,就是護住賀西洲的尸骨。
我已經害死他,不能再害他尸骨無存,成為天地間游蕩的一抹孤魂。
不知那一天開始,定遠侯府里開始張燈結彩。
聽下人們說,蕭云起要娶親了。
這次娶的是崔家四房的二小姐,婚期定在九月初七。
我不在意地摸出魚餌喂魚,心里想著時間過得真快。
一眨眼的功夫,手指長的小魚,長得比桌上的玉鎮尺都長了。
夜里,久未露面的蕭云起再次踏入垂香榭。
他只說了兩句話。
「你想要賀西洲的尸骨嗎?」
「嫁給我,我就將它還給你。」
蕭云起是個好獵手,懂得如何一擊斃命。
賀西洲像支好用的箭,無論從誰手里射出,無論從什麼角度射來,都會正中我的死穴。
在他面前,所有的底線都不再是底線。
送我入崔府的時候,蕭云起附在我耳邊:
「相思,你若是因為姓賀的不嫌棄你身份,許諾你明媒正娶,而心儀于他,那你看清楚了,我也做得到。我定遠侯府的二夫人,怎麼著也比那蓬門小戶的貧家娘子要有分量得多。」
「從前我酒后醉言,說娶你為妻,如今我來兌現了。相思,忘掉他,以后的日子我們好好過。」
我垂下眼睫,遮住眼里的不屑。
前朝的知府管不到今朝的縣令。
過了期的諾言,即使兌換,也失去了效力。
……
崔家販茶起家,是金陵有名的商賈人家。
江南一帶,茶商巨賈不少,崔家雖家業不小,卻也不能算其中翹楚。
然而前段時間,崔家出乎意料地打敗一眾茶商,拿下了朝廷的茶引,成了皇商。
與此同時,崔家四房悄然多出一位從蜀地外祖家休養歸來的二小姐。
按崔家族譜的記載,名為令宜。
就這樣,我從娼女相思變成了崔家四房的嫡小姐,崔令宜。
不日將鳳冠霞帔嫁入定遠侯府,成為蕭云起的續弦。
崔家上下把我當作得罪不得的貴客,單獨辟出一個獨門小院,供我居住。
還專門采買了幾個丫鬟,聽我使喚。
其中一個叫蕓豆的,手腳格外麻利,人也機靈,被我調在身邊。
一日我忘帶帕子,蕓豆忙從懷里掏出一方簇新的遞過來。
我一眼掃過去,不由一怔。
帕子角繡著三顆紅豆。
自來帕子上繡的多是蘭花修竹,或是鴛鴦比翼。
少有人繡紅豆。
物以稀為貴,紅豆卻廉價得很。
十幾文銅板就能買一袋,連窮苦人家都能吃上幾碗,實在登不得臺面。
可娘愛繡。
小時候我的每條帕子,每件衣裳上都有三顆紅豆。
娘說,一顆是我,一顆是爹,一顆是她。
紅豆寄相思呢。
寓意又好,又能果腹,是個難得的好東西。
我盯著帕子,忽地抬眸一笑:
「蕓豆,你以前說……你家中幾口人來著?」
蕓豆是自己賣身入府的。
賣身的銀子她一文沒留,都送回了家里。
她說她小時候生了重病,被生身父母丟在路邊等死。
野狗繞著她轉啊轉,她以為自己死定了。
誰知上天垂憐,一對趕路的夫妻恰巧路過,將她救了下來,還花盡積蓄給她治病。
她病愈后,就給自己改了名字。
「為什麼要叫蕓豆呢?」
她笑了笑:「我娘以前有個閨女叫紅豆,后來不知什麼原因分開了,娘很想她,夜里常常哭醒,從小到大,給我做的衣裳帕子上都繡著紅豆。」
「娘給了我一條命,我很想為她做些什麼,我自知代替不了紅豆,那便取個臨近的吧,能稍解她一半憂思也好。
綠豆實在難聽,索性就叫了蕓豆。」
我摩挲著帕子,靜了半晌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