姚黃就是在那時候出現的。
她穿著粗布衣裳,頭上包著藍頭巾,雙頰凹陷,消瘦得可怕。
若不是她出聲喊住我,我幾乎認不出來。
當年我從柴房出來之后,便得了桑媽媽青睞,頂了姚黃的缺,成了樓里重點培養對象。
殺雞儆猴。
姚黃就是那只被宰的雞。
為了震住樓子里其他姑娘想贖身的念頭,桑媽媽將姚黃賣去了城里最下賤的暗娼窯子。
我以為她早死在那里,沒想到她活了下來。
只是,看樣子活得并不如意。
我端給她一碗餛飩,她卻突然拽住我的手。
袖子滑落,露出手臂上潰爛的肌膚。
我瞳孔驟然一縮。
那是……花柳。
娼女的噩夢。
一旦得上,神仙難救。
姚黃環視四周,看著熟客們笑著跟我寒暄,眼神里有刻骨的怨毒:
「都是樓子里出來的,憑什麼這些人對你笑臉相迎,卻對我唾棄鄙視,看一眼都覺得臟?」
「相思,他們知道你的出身嗎?都是娼女,憑什麼你過得比我好?」
「大家都該落在污泥里才是。」
她一把打翻餛飩,指著我尖聲嚷起來:
「她是春風樓的娼女!是娼女!你們吃的是娼女做的東西!」
她擼起袖子,展示著腐爛中的身體,眼神里透著歇斯底里:
「看到了嗎?!這就是娼女的下場!總有一天,她也會像我一樣,得這種臟病。」
「吃這樣的人做出來的東西,你們不怕死嗎?」
食客們臉色突變,接二連三打翻桌上的碗。
有怕死的,還用手去摳喉嚨,試圖將吃進去的東西再吐出來。
有脾氣暴的,將碗一摔,一邊挽袖子一邊神色不善地朝我走來。
「賤人裝得一手好相,上次不過調笑兩句,就給了我一巴掌,我還當是什麼貞潔烈女,誰知是個皮肉賣爛了的玩意兒!」
「呸,真是臟心爛肺,天打雷劈!這樣的身份,竟出來做吃食生意!我還有一家老小要養呢,萬一得了病,豈不是要全家餓死?」
姚黃的眼睛亮得出奇,臉頰泛起不正常的潮紅:
「你瞧,一朝是娼,一輩子都是娼,誰都別想逃。」
「我們這樣的人,不會有人真心相待的。」
娼門二字,烙印般牢牢地釘在身上。
一雙玉臂千人枕,一點朱唇萬人嘗。
倚樓賣笑,供人尋歡。
從身體到靈魂,都成了明碼標價的東西。
旁人就算買不起,也能跟著踩上一腳,啐上一口:
「呸,在男人身下承歡的下賤東西!」
沒人再把你當人看。
這就是入娼門的下場。
至于因何入娼門,誰在乎呢?
左不過是自甘下賤罷了。
我挺直的腰板塌了塌。
人真不能安逸太久。
久了,就忘記人性是多丑惡的玩意兒了。
我將手里的抹布一丟,臉上熟練地扯出萬事不經心的笑。
春風樓里多年的經驗告訴我——
尊嚴這東西,你自己先踩在地上,別人就無法再傷到你。
因為你已經低到塵埃里,化作塵埃本身。
沒人能把塵埃踩得更低。
我昂起頭,已做好應對狂風驟雨的準備。
那是我熟悉的戰場,我向來無往不利。
然而一抹身影卻突然擋在我身前——
是給我買糖葫蘆回來的賀西洲。
他握住我的手腕,轉身看著姚黃,聲音溫和:
「這位姑娘,我想,你認錯人了,相思是我未過門的娘子。」
姚黃怔怔地看著他,突然發了怒,將手臂猛地伸到他眼前:
「你瞎了嗎?她是個娼女,跟我一樣的娼女!她現在看著美貌,遲早會跟我一樣。」
「跟她糾纏不休,早晚有一天害死你!」
賀西洲松開我的手腕,我的心緩緩沉下去。
然而姚黃嘴角的笑還沒來得及綻開,就僵住了。
賀西洲低下頭,解下腰間錢袋,并不避諱她一身的惡瘡,親手將它放在她掌心里。
他聲音里透出一絲難過:「姑娘,我身上錢財不多,這些錢你先拿去用,回春堂的張大夫,神醫妙手,你去找他瞧瞧,或許會有轉機。若是錢不夠,你再回來找我們,我和相思都會幫你。你不要自暴自棄,作踐自己。有錯的是這吃人的世道,不是你。」
姚黃的眼中忽地蒙上一層水霧。
她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賀西洲,強笑著掂了掂手里的錢袋:
「切,真沒意思!本來我瞧這姑娘貌美,心生妒意,就想潑她一盆臟水玩玩,誰知你卻不上當,當真無趣!」
食客們紛紛喝罵:「呸,好生不要臉的娼女,果然下賤,竟然血口噴人,污蔑良家,害我們險些誤會了相思姑娘。」
「就說嘛,相思姑娘平日看著就是個好的,怎麼也不像她說的娼女。」
矛頭對準姚黃,閉口不提方才對我的斥罵。
姚黃眼神復雜地看了我一眼。
這一眼凄婉哀艷,像一朵行將凋零卻仍努力吐艷的花。
她緊緊握著賀西洲的錢袋,在一片罵聲里努力地挺直腰背,轉身離開。
收攤回家的路上,賀西洲一言不發,不知在想些什麼。
我坐在車頭,身下車輪骨碌碌,心思上下沉浮。
方才被他握住的手腕,突然存在感極強。
橫放在腿上不自在,垂在腰間也不得勁。
我只好擎在半空,默默盯著它發呆。
這靜默一直持續到晚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