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他心里會如何看我。
我難堪地將頭偏向一邊。
從前別人眼光我從不放在心上,如今不知為何患得患失,不想讓故人失望。
短暫詫異后,他什麼也沒有說,熟練地打開藥箱,為我上藥。
他手法很輕,動作很快,我卻覺得落在背上的目光,比挨鞭子時還疼,時間莫名漫長。
張大夫每隔五日便來一次,為我換藥,在他的照料下,我身上的鞭傷很快好起來。
最后一次來的時候,張大夫走到門口又重新走回來。
他打開藥箱,從里面拿出一個小巧的藥匣。
里面裝了圓滾滾十二顆山楂丸。
「西洲出事那天,在我鋪子里定了一盒山楂丸,他說你容易積食,便想著在家里多備一些。我收了定金,讓他次日來取,誰知意外陡生,東西就一直沒有機會給。」
「他出事后,我去過細柳巷子,原想將它給你,鄰人卻告訴我,你未曾為他守一日靈,將他草草下葬后,就跑得無影無蹤。你們之間的事,內里究竟如何,我是局外人,不好評判。只是回春堂素來誠信為本,故人一諾,我還是要踐行。這東西既然是他定給你的,我今日便交給你,這樁買賣也就兩清了。我年事已高,過兩日便要關掉鋪子回鄉了,想來日后山高路遠,不會再有相見的機會了。」
他一句重話沒有說,我卻覺得自己像是被迎頭打了一記耳光。
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夕陽余暉里,我依然久久未能回神。
我取出一顆山楂丸塞進嘴里。
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綻開,是曾經熟悉的味道。
我慢慢屈起雙膝,無聲地將臉埋進膝蓋里。
心頭如同大水漫過,脹得厲害。
……
夜里沐浴,我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發呆。
我緩緩滑下身體,將頭沉入水里,眼耳口鼻迅速被水淹沒。
很久之前的回憶隨著水泡咕嘟翻涌上來。
我想起爹發現娘跑了之后,抄起門邊的掃帚打我,邊打邊罵我是個沒用的。
明明在家,卻連自己的娘都留不住。
我想起那夜,風很涼,我抱著娘的腿苦苦哀求。
地面粗糲的砂石磨破了我本就破舊的衣裳,我的小腿和腳腕被磨得鮮血淋漓。
命里有時終須有,命里無時莫強求。
該走的,留不住。
我這一生,好像什麼都留不住。
時間一點一滴過去,我的肺痛得幾乎要炸開。
我近乎自虐地將頭埋得更深,想象著賀西洲當時經歷的會是怎樣的痛苦。
那個時候,我在干什麼呢?
我在家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,暗暗生悶氣。
氣沈靜檀明明傷了他,他卻還是真心實意地替她擔心。
氣沈靜檀派人一叫他,他便不假思索地去幫她,連自己的生辰都記不得了。
氣他總是把別人放在自己前面。
我藏起自己費了半袋面粉才抻好的長壽面,想著待會兒非得好好刁難一下他,再給他吃。
看他下次還敢不敢拋下我,去找別的女人。
后來,面冷了。
我想算了,就不刁難他了,回來我給他熱一熱。
后來,面坨了。
我想只要他快回來,我寧愿再費半袋面粉給他現做一碗。
后來,面餿了。
我想只要他能回來,便是讓我這輩子日日做面,我也心甘情愿。
可是,他再也不會回來了。
我與他的緣分,短暫得甚至沒有撐到讓我陪他完整過一次生辰。
我蜷縮起身體,在水中無聲地尖叫。
意識模糊的時候,忽然頭皮一緊,我被猛地從水中拽出。
蕭云起臉色陰得可以擰出水。
他拽著我的頭發,迫使我仰起臉,氣急敗壞道:
「相思,你又想死嗎?」
我掙脫開他的手,從浴桶中邁出。
不著寸縷的身體,在他面前徐徐轉過一圈。
我緩緩貼近他的胸膛,語調輕浮放蕩,神情自輕自賤:
「這副身體,我養得如何?客官還滿意嗎?」
蕭云起瞳孔猛地一縮,牙齒咬得咯咯作響。
我毫不畏懼,輕蔑地一笑:
「怎麼,如今臉和身體還不夠,連我在想什麼,都要按照你的心意來嗎?」
「蕭云期,你還想要什麼?」
蕭云起深吸幾口氣,重新鎮定下來。
他面色如寒山冰川,眼中壓抑著熾熱的怒火。
他豎起食指,緩緩點在我的左胸上方,眼中沒有一絲欲念:
「你的心。」
「相思,我還要你的心。」
23
我的心?
我笑了。
世上有好些事不公平。
有的人生下來食金饌玉,前呼后擁,有的人還沒豆芽高,就不得不學著為生活奔波。
可世上還有好些事是公平的。
比如,不論身份高低貴賤,每個人的腔子里,有且只有一顆心。
身子可以買賣,心卻不行。
真心是用來換的。
任你出價再高也買不到。
而我的心,已經被別人換走了。
蕭云起被我一聲不屑的嗤笑氣走,許久沒有再踏入垂香榭。
我樂得清靜。
許是老天見不得我高興,夜里做夢,夢中有人指著我的鼻子大罵。
她說我一身罪孽,憑什麼能站在日光之下。
那是賀西洲退婚后不久。
那時我每天都很快活,連在餛飩攤子上忙活都不自覺帶著笑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