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瞞你說,那個時候,我是真心想要嫁給他。后來我長大了些,家中姐妹同窗好友開始物色人家,最后定下的不是高門公子,就是舉人秀才,再不濟也是如我家一樣的富庶商賈。可西洲哥哥呢?他既不是高門,又因家族牽累終生無法科舉入仕,還家徒四壁,就連區區百金都得攢好幾年。」
「我偷偷去瞧過他,呵呵,你猜我看到什麼?他,我沈靜檀的未來夫君,居然在街邊給那些下九流的人賣餛飩!還絲毫不以為恥。他用來娶我的聘金是從這些人手里一文一文攢出來的!」
「世上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嗎?憑什麼呢?我沈靜檀不比其他人差,憑什麼要遭此羞辱?日后見到家中姐妹,要我如何有顏面與她們同席?難道要說她們家的馬夫門房,剛在我家攤子上吃過早飯嗎?!他自甘墮落,憑什麼要拉上我一起!」
她聲音不自覺尖利,臉色浮現一絲不正常的紅暈。
我一把揪住她的衣領,揚手甩了她一個巴掌。
胸腔里一股烈焰灼燒,燒得我恨不得撕碎眼前這個人。
「可他已經退婚了!他從沒想過強迫你,你為什麼還要趕盡殺絕?」
她頭歪到一側,半晌,捂著臉呵呵笑起來:
「你想知道為什麼?那你自己看啊。」
她掙脫開我的手,從床頭抱起一個紅木盒子,一瘸一拐地朝我走近,表情說不出的詭異。
「答案就在這里,你自己看啊。」
我盯著眼前的紅木,不知怎地,突然心口慌得厲害。
見我不接,沈靜檀又將盒子往前遞了遞。
「看啊,你不是要答案嗎?」
我一咬牙,掀開她手里的盒蓋。
她手一松,盒子哐啷墜地,一個黃色的東西從里面滾出來。
碰到我的腳尖,停住不動了。
我目光一凝,只覺頭嗡地一下,渾身發麻。
全身的血都凝固住了。
——那是阿黃。
阿黃的腦袋。
耳朵尖上缺的那撮毛,是除夕那夜太冷,它蜷縮在爐火旁,不小心被燎到的。
我還笑了它好久。
沈靜檀拍著手,神情癲狂:
「這個禮物,你喜歡嗎?」
「桌上還有肉,我只嘗了一碗,口感有些柴,我不喜歡。」
「不過,你跟它那麼要好,想來是不會嫌棄的。」
袖子滑落,她的手臂上露出幾道血痕。
——那是阿黃曾經奮力掙扎求生的痕跡。
她注意到我的視線,無所謂地笑了笑:
「這小畜生有些力氣,費了我不少功夫才弄死。死前,頭還拼命朝著你的垂香榭拱呢。你說你有什麼好?明明當初是我把它送給賀西洲的,它卻一心念著你。狼心狗肺的東西,跟它主子一樣!」
「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不讓賀西洲活嗎?他說他愛上一個娼女,要娶她為妻!一個娼女!他這是在羞辱我!我沈靜檀不要的東西,就是毀了,燒了,撕碎了,也輪不到一個娼女!他該死!哈哈哈哈哈,他該死!死得好!」
我眼前陣陣發昏,感覺一陣天旋地轉。
什麼都看不清,什麼都聽不見,周圍的一切迅速地離我遠去。
我木然地摸出袖子里防身的匕首,一步步朝她走去。
蕭云起闖進秋梧院的時候,我正在沈靜檀的肚腸里仔細翻找。
沈靜檀的血流了一地,我的鞋襪羅裙全被血浸濕。
他臉色發白,輕手輕腳地靠近,小聲喚道:
「相思?你在做什麼?」
我仰起濺了血的臉,笑容燦爛:「我在找阿黃啊!」
「它腦子笨,迷了路,我得帶它回家。」
19
我被蕭云起打暈,帶回了垂香榭。
我做了一個冗長的夢。
夢境紛雜,我恍恍惚惚走在其中,如看客走馬觀花。
一會兒是老鄭頭撲開院門,聲嘶力竭地喊:
「閨女,你快去看看,西洲出事了!」
一會兒是賀西洲青衫立在門口,回首一笑:
「相思,她派人找我必是遇到什麼難事,到底相識一場,我去去就回。」
一會兒是阿黃蹭著我的褲管,翻著肚皮撒嬌。
一會兒是它帶血的頭顱,骨碌碌滾到我腳邊。
我的意識飄飄蕩蕩,最后停在一片荒草萋萋的河堤。
賀西洲剛從水中被撈出來,清俊的臉濕漉漉的。
雙眸緊閉,唇色蒼白。
一縷黑發扭曲地貼在他的臉頰上。
我抖著手幾次想撥下去,都沒成功。
我有些想笑。
這還是桑媽媽百般夸贊、對任何樂器都手到拈來的一雙巧手嗎?
怎麼這麼不聽使喚呢?
我好像真的笑出來了。
細柳巷子的鄰居看我的眼神有些憐憫。
真好笑。
我有什麼可憐的?
我可是相思啊。
那個寧可我負天下人,休教天下人負我的相思啊。
沒什麼能真的傷到我。
隔壁的周嬸子一把摟住我。
「相思,你想哭就哭出來罷,別憋壞了自個兒。」
我茫然地眨了眨眼。
干干的。
一滴淚也沒有。
我早就不會哭了。
我抱著賀西洲的頭,將臉貼上去。
他羞得很。
即便我們成親在即,他也不肯讓我近身,連拉一拉手都耳朵泛紅。
我氣惱地跺腳:「賀西洲,洞房花燭是給清白女兒家的,我是個娼女,根本不在意這些繁文縟節。
」
他喟嘆一聲,第一次將我擁入懷里。
動作珍而重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