燈火昏昏,杯盤草草,是我生疏已久的人間煙火。
賀西洲做得一手家常好菜。
我素來胃口不大,竟不知不覺吃撐了。
他無奈地搖頭,起身給我拿消食的山楂丸。
「多大的人了,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。」
——孩子?
我揉肚子的手一頓,忍不住嗤笑一聲。
呆子就是呆子。
這話傳出去,怕是會叫人笑掉大牙。
他大概是沒見過我如何一路殺伐,不客氣地踩著旁人腦袋當上百花魁首的樣子。
旁人私下,都稱我為沒有心肝的艷鬼羅剎。
我早就不是孩子了。
爹爹染上賭癮的那一刻,我作為孩子的時光就夭亡了。
有爹娘寵愛的才叫孩子。
沒爹沒娘的,那是孤兒。
睜開眼就得跟人爭。
跟世道爭,跟天爭,跟命爭。
爭一條活路,也爭一口氣。
我張嘴想要駁斥。
讓這書生好好瞧瞧我的厲害。
誰知剛一張嘴,就被他塞了一顆山楂丸。
「連藥也要讓人喂,真是讓人操心。」
酸甜滋味綻在舌尖,也綻在心頭。
我腦中一片空白,準備的一肚子狠話忘了大半。
回過神來,盯著他在灶間忙活的身影,氣惱地跺腳。
可惡!又被他拐偏了。
飯后沒什麼消遣,睡覺又嫌太早。
賀西洲溫了一壺酒。
兩個人,一條狗,縮在噼里啪啦的爐火旁,無聲看雪落。
天地間安靜得仿佛只有我們三個。
我摸了摸阿黃的肚皮,懶洋洋打了個哈欠。
突然哐啷一聲巨響。
阿黃驚得蹦起來,汪汪直叫。
風夾帶著雪卷進屋內。
我盯著那半拉不堪重負,突然掉下來的窗戶,一時無語:
「賀西洲,我從沒見誰家窗戶突然被風吹掉下來。
」
他將手揣進袖子里,一臉鎮定:
「多經歷幾回就習慣了,定是我上次沒修牢,等風雪暫停,我再去修一修。」
「換一扇新的吧,細柳巷子里沒人比你家的窗戶更破了。」
「太貴了,修修補補還能用。」
「呵,你屬貔貅的,只進不出嗎?每日風雨不誤地出攤,賺的銀子是要留著孵小雞嗎?」
「且得攢著呢,攢夠一百兩,才好上門提親。」
我聞言一怔:「提親?你……真有個未過門的娘子?」
他沒有看我,目光落在廊下的新雪上,聲音仿佛從遠處傳來:
「她姓沈,閨名靜檀。」
我哦了一聲,垂下眼眸。
風透過破窗吹進來,嗚嗚作響。
我起身撥弄了一下爐火。
方才沒發覺——
這數九寒天,還怪冷的。
11
沈靜檀坐在秋梧院主位上。
那張與我三分肖似的臉上,血色盡褪。
我曾在街上見過她的背影,這回還是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樣。
眾位姬妾竊竊私語:「呀,這娼女怎麼和夫人的眉眼有幾分相似?」
「我怎麼瞧著……是夫人有些像她?」
「噓——」
沈靜檀手指青白,用力抓住椅子扶手。
臉色變了又變,從牙縫中擠出一句:
「一個娼女,以色侍人,也配跟我比?」
我摸了摸自己的臉,媚眼橫波,唇角勾起一絲諷笑:
「侍得一時是一時,總歸是我自己的臉,憑的是自己的本事。」
「不像有些人,自詡名門貴女,入這定遠侯府,卻還要借一個娼女的勢。」
這話正戳中沈靜檀心事,她不由自主地提高聲調:
「你這賤婢,好生張狂!誰不知道你是青樓里出來的,靠著賣一身皮肉過活?」
「眼下不過是恃寵而驕罷了,我看你能得意幾日!」
我漫不經心地彈了彈朱紅的丹蔻:
「恃寵而驕,也得有寵可恃。新婚燕爾,二公子卻一整月未曾踏足秋梧院,夫人心里怕是不好受吧?」
「說到底,夫人與我又有什麼區別?都是一身皮肉伺候二公子。」
「只不過夫人命好,生在沈家,賣價比我高一些罷了,誰又比誰高貴?」
沈靜檀氣得渾身發顫:「你……你竟敢將我比作娼女?!」
我嘖了一聲。
娼女兩個字,光是落到頭上,她就已經受不住了。
這性子若是落到桑媽媽手里,只怕連兩日都活不過。
「來人,快,給我撕爛她的嘴!」
沈靜檀身邊的丫鬟乳娘齊齊撲過來。
我神色未變,甩動手腕,揚手給了沖在最前面那人一個巴掌。
耳光這東西,會打和不會打,差別很大。
好在挨得次數多了,慢慢就摸索出門道了。
手指和手掌打人,聽著唬人,卻是空有響聲。
要想讓人疼得狠些,得學著手腕使力。
我一巴掌甩出去,連帶著五指回勾。
乳娘立刻捂著臉痛叫出聲。
鮮紅的血從她指縫間汩汩流出。
一時間,眾人身形僵住,臉上現出幾分驚懼。
屋子里鴉雀無聲,只回蕩著乳娘撕心裂肺的叫聲。
我有些嫌棄地彈了彈尖尖的指甲。
沾血的皮肉屑在空中劃過,落在沈靜檀玉色的羅裙上。
她驚怔地盯著裙子上的血肉,面色煞白。
我眉眼彎起,對著她柔媚一笑:
「物歸原主,不必客氣。」
12
我走之后,沈靜檀砸了半個秋梧院。
傍晚冒著寒風,親自守在侯府門口,等著蕭云起回家。
聽說她在蕭云起面前哭得梨花帶雨,我見尤憐。
我似笑非笑地抬起眼,將手中一把金瓜子丟給門房:
「哦?二公子什麼反應?」
門房眼疾手快地掀起袍角兜住,露出一臉討好的笑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