活著時身不由己便罷了,連死都不得清靜。
怒氣上頭,本已渙散的意識憤憤然積聚到一起,我猛地睜開眼:
「滾遠點。」
話沖出口,我不由愣了愣。
眼前書生一身尋常的青衣夾襖,洗得極干凈。
腋下夾著幾卷畫筒。
飛雪漫天,紅塵破敗。
他出現在我眼前,青竹般蕭然靜立。
眼神中含著關切。
早知這人長得這麼好看,我就吼得小聲點了。
對于美人,我向來愿意多一點點包容。
只不過,我都要死了,他就讓我一回吧。
愣神間,身上忽地一暖。
那人竟脫下了身上的夾襖,蓋在我身上。
我盯著他如玉的側臉,忽地起了逗弄的心思:
「我身染花柳,你這夾襖不想要了?」
書生一愣,為難地皺起眉頭。
我心中冷笑。
忽見他展顏一笑:「若是如此,便不能留姑娘一人在此了。」
「在下家在城南,若姑娘不嫌棄,便隨我到寒舍養病吧。」
4
泱泱大雪里,我伏在書生背上。
背后的鞭傷遭寒風一吹,如刀割一般。
我下意識咬緊唇,不發出一絲聲響。
剛進春風樓的時候,我總哭。
想,想那個不堪生活重負,拋下我跟人遠走的娘。
恨,恨那個日夜流連賭坊,不惜賣女也要賭的爹。
怨,怨老鴇鐵石心腸,不顧我苦苦哀求,硬是逼良為娼。
怕,怕自己往后的人生,跟樓里的姑娘一樣,待人老珠黃,一卷破草席,扔到城郊亂葬崗。
后來桑媽媽嫌我哭得晦氣,將我關在柴房里,三日未給水米。
只給我留了只活蹦亂跳的兔子。
她說:「要尋死就痛快點,若還想活,就拿出點狠勁來,我春風樓不養哭哭啼啼的廢物。
」
沉重的鐵鏈鎖住房門,昏暗的柴房里只剩下我和那只名叫妙妙的白兔。
那是樓里的姚黃姑娘養的。
她想脫籍,桑媽媽很不高興。
妙妙被養得很親人,溫順地來聞我的手。
三瓣嘴聳動,鼻尖濕漉漉的。
我摸摸它光滑的皮毛,抱膝縮在墻角,默默垂淚。
金烏西墜,玉兔東升。
無米無水兩晝夜后,我屈服了。
饑餓的感覺并不好受。
腹中仿佛有團火在燃燒,將五臟六腑都揪在一起。
我拼命拍打著柴房的木門,嘶聲嚷著我錯了。
門外龜奴嘻嘻哈哈,骰子搖動的聲音叮啷作響。
他們聽得見,可他們不理會。
夜色再次降臨,我蜷縮在地上,再一次從昏沉中醒來。
看守的龜公早被鴇母叫去前樓忙活。
夜里,正是春風樓生意最好的時候。
絲竹管弦伴著調笑聲,隱隱傳入后院。
我想象著前樓里的各色珍饈,腹中咕嚕聲悶雷般響起。
一束月光順著柴門縫隙擠進來。
正照在圓滾滾的妙妙身上。
它背對著我蹲在墻角,正在吃墻縫里探出的野草。
這一瞬,我突然福至心靈,明白了桑媽媽的用意。
我咽了咽口水,嘴里輕輕喚道:
「妙妙,來,快來姐姐這兒。」
第三日傍晚,鎖鏈當啷落地。
柴門吱呀一聲推開。
桑媽媽盯著我腳邊帶血的皮毛,滿意地笑了笑。
「姑娘終于長進了。」
我昂首走出柴門。
姚黃哭著撲向我,巴掌狠狠甩在我臉上。
我揚手抽了回去。
柴房的經歷教我懂得一個道理——
春風樓里,沒人在乎眼淚。
要想活得好,就得拼命往上爬。
誰讓姚黃自己不爭氣,做不到花魁?
若妙妙的主子是魏紫,只怕桑媽媽恨不得把它供起來。
從那以后,我如開了竅般,短短幾年,便力壓昔日頭牌魏紫,成了春風樓的新任魁首。
金陵城里都傳,春風樓的相思姑娘風情萬種,人前千面。
可他們說得不對。
因為千面之中,沒有哭臉。
春風樓,不相信眼淚。
金陵城也是。
所以我學乖了。
越痛苦,就笑得越燦爛。
于是,我對著書生的耳朵輕吹了口氣,眉眼一彎,語調妖嬈:
「救命之恩,無以為報,不如……我以身相許?」
書生打了個趔趄,耳朵騰地紅了。
他結結巴巴:「姑……姑娘莫要開玩笑,在下已有未婚妻。」
「她有我美嗎?」
書生正色道:「在我心中,她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子。」
我撇撇嘴。
我不信這世上,還有我相思比不過的女人。
5
我在春風樓見過形形色色的男人,可從沒見過比賀西洲更奇怪的人。
明明是個讀書人,書畫皆精。
卻從不在書桌前多做停留。
卯時起,練半個時辰的字,讀半個時辰書,一天的課業就結束了。
泥爐小火煨著老湯,他忙忙活活,搟皮剁餡。
匆匆吃過幾口,便推著小推車出門賣餛飩。
皮薄餡大的雞湯餛飩,別人攤上賣五文,他只賣三文。
我笑他不會做生意。
他并不辯駁。
撒上一把蔥花,將熱騰騰的餛飩端給巷子里的熟客。
手在帷裳上擦了擦。
心滿意足地看著他們狼吞虎咽。
湯鍋里白霧裊裊騰起,他的聲音影影綽綽。
「討生活不容易,賣得貴了,他們就不舍得吃了。」
我愣了愣。
在春風樓里,我學的都是如何踩著別人的頭往上爬。
能入春風樓的,都有幾分好顏色。
可魁首只有一個。
娼女身份低賤,生死都握在別人手里。
要想活下去,活得體面點,就得站到高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