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.
父親入城那日,凈水潑街,黃土墊路,百姓們簞食壺漿以迎王師。
我身著玄甲,腰佩寶劍,親自為父親牽馬而行。今朝立下大功勞,我正滿心自得,忽聽一陣癲狂笑聲,聲音凄厲,分外刺耳。我直視前方,卻是幾個書生,鬢發散亂,幾欲瘋癲。
「哈哈哈哈哈世事殊異,人心不古啊!」
「亂臣賊子成了王師,大胤正統成了階下囚!」
「奸人賊人,你倒行逆施,犯上作亂,且看這天如何收你!」
父親高居馬上,英姿雄發,道:「孤不怕。」
「孤且問諸君,可曾見這世道昏暗,可曾見萬民流散,可曾見人命卑賤如泥土,蠻夷驅之如牛羊?先末帝對外唯唯諾諾卑躬屈膝,可是明君?對內橫征暴斂沉迷丹藥美色,可是明君?孤承自天命,蕩掃蠻匪,清除苛稅,將立盛世之景,安萬世基業,君以何見怪?」
那書生被駁斥得面色青白,父親冷哼:「國之蟊賊,還不退下?」
麾下謀士賢才皆下拜,高呼天賜明主。
次月,父親于太極殿登基為帝,國號為梁,改元景明。
當晚,父親于建章宮設宴款待群臣,席間觥籌交錯,其樂融融。
酒過三巡,父親忽地喚我:「阿玉,到阿父身旁來。」
我心中不解,卻也近前去,阿兄為我騰了個位子,我乖巧坐下,道:「阿父,兒在此。」
父親大約是喝醉了,指著我道:「孟玉,朕之愛女,天賜吾家麒麟兒。」
不知說到什麼,他的語氣有些落寞:「恨汝不為男子,吾不得立。」
我的心臟怦怦直跳,不敢去看阿兄的面色,群臣一片靜寂,卻不知是誰起了頭,隨后群臣跪拜,山呼殿下。
我望著臺下跪拜的群臣,心神卻一片恍惚。
我是女子,是將軍,是功臣,是父親的麒麟兒,是群臣心口嘆服的殿下。
我是被父母斥罵虎狼心性的女童。
我是自私自利、禽獸不如的紈绔子弟。
我是被人撿走險些烹吃的流浪兒。
我是沿街乞討賣身葬父的小乞丐。
我是立下驚天功業的女將軍。
我是陛下和群臣交口稱贊的殿下。
眼前的景象在我面前陸離成了扭曲的色彩,直到闖入殿中的使者倉皇跪地,方喚回我的神志。
「陛下,柔然業已攻破燕山關。」
殿內一片靜寂。
我聽到自己的聲音:「陛下,臣請戰!」
13.
臨行前,我去父親殿中拜別。
這不是我第一次告別他,卻是我第一次去奔赴這樣的戰場。
五年來,我大大小小打過無數戰役,心中卻絲毫不曾慌亂,因為我的父親就在我身后看著我。
可這一次,再無人可以做我的依靠。
父親看了我許久,只留下一聲嘆息,對我說:「去吧!」
大軍開拔之日,我坐在馬上,忍不住回頭,我的父親著天子冕服,隔得很遠,我看不清他的神色。
我不知道,這一面,會是我一生中僅有的父女溫寧。
命運恰似車輪一般滾滾向前,推著人行走,半點偏離不得。余后數十年,當再回想起父親,卻是那夜殿中高高在上的天子,對我露出不多的憐憫和僅剩的溫情。
當我還是博遠侯女時,家中父母俱全,兄弟康樂,姊妹和睦,坐在堂中,鍋子咕嚕嚕地煮著菜和肉,雪花如鵝毛飄落在院中,青石板上一片白。沉默蒼白的阿弟捧著碗吃菜,兄長雍容高雅,卻親自為我簪上一朵絨花,靈兒給琨弟念《弟子規》,而我阿母正為祖母繡著抹額。
我加快行軍速度,趕赴邊關,去救我失陷敵手的子民。
萬里赴戎機,關山度若飛。
許信之沒想到來的是我,邊關簡陋,他為我斟了一杯酒水。酒水粗陋,我混著沙礫咽下。
他大笑:「到底是侯爺,當真舍得。」
我道:「該稱陛下了。」
許信之道:「胤末帝封你為郡主,命你和親柔然。你不愿意,便舉了反旗。如今柔然想要娶公主,用十五座城池換你。」
那十五座城池,是我父親曾經收復的城池。后末帝解除父親的軍權,那十五城又被奪了回去。
我笑:「他們不要想著娶公主了,但那十五城,我要。」
許信之敬我一杯:「臣,恭祝殿下旗開得勝。」
邊關的生活很苦。
即將入冬,柔然加緊了劫掠的步子,我巡視城寨,聽著遠處邊民傳來的哭喊,心如滴血。
士兵們日日問我何時能復那城池,我不答。
還不到時候。
我帶來了三萬將士和糧草,足夠撐住三個月,打的是以逸待勞,拖垮柔然的主意。
柔然幾次發動奇襲,都被我一一化解。許信之看我的眼神也從懷疑鄙薄到心悅誠服。
直至次年一月,我出其不意發動進攻,擊潰了柔然主力,主將攜其殘部向后撤去,半月間,我收復被柔然奪去的十五城。
14.
只是柔然到底是威脅了大胤近百年的存在,雖有君主無道的原因,但其底蘊實力卻不可小覷。
我大梁十五城,被柔然搜刮幾次,早已不剩什麼。這次雖然我一場奇襲令他們損失慘重,可終究實力雄厚,很快便重整旗鼓,拿出了十萬軍來壓我邊境。
柔然,多騎兵,性悍勇,背靠絲綢之路,優勢極大。
而我,我巡視著城樓,看著那駐守的小兵早已餓得面色青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