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馮清看向我,目光奇異:「某究竟有何用處,竟讓將軍如此待之?」
是的,父親座下能人賢才輩出,又何必執著于一個馮清呢?
我對他道:「先生,我也曾被欺壓過。」
10.
博遠侯嫡長女,乃是驚世駭俗的女子。
拜當世大賢為師,習弓馬刀槍之術,著男裝,好爭斗,性狠毒。
阿父疼我二十年,可他曾指著我說虎狼心性。
阿兄疼我二十年,可他也與我分席而坐,不忍視之。
胞弟阿璠同我奔逃千里,可在歸家后遁入房中不愿見我。
弟妹皆敬重我,可他們更畏懼我。
姨娘們更是不敢興風作浪。
我陰險、我狠毒,我身為長姊從不友愛弟妹,我五歲就能把妹妹推入湖中,我在學堂讀書時常滋事斗毆。
我將那壺酒飲盡,將我的一路對著馮先生娓娓道來。
我即將二十歲了,往事不堪回首,壓在心中,沉甸甸的。眼前的人是個世間難得的賢明良才,他忠誠、他仁慧,他受人愛戴,他清白簡素。我本不該如此的。
酒意蒸騰,我問:「先生,何謂好人,何謂壞人?」
我十歲那年,家鄉云川受了旱災和蝗災,從前我讀史書,但見災荒之年民不聊生,雖心有憐憫,卻也難以想象,現在看來,未嘗沒有「何不食肉糜」之感。
「歲大饑,人相食。」
那年月,阿母帶著我和阿弟在家中為過世的祖母守孝,朝廷的調令發了九道,阿父不得不前往越州就任。阿母點了姨娘和弟妹隨行,而我阿兄因著是嫡長子,自然也是要跟著去的。
家中唯獨我母子三人。
隨后便是大災。
百姓顆粒無收,草根樹皮被吃得干凈,他們的喉嚨渴出了血,粗糙的皮膚干裂出溝壑。
人們將目光盯上了田壟上的黃土。那孩兒們,臉頰瘦削得皮包骨頭,肚腹卻腫得大大的,凄凄喚著阿父阿母,說兒好痛。可是沒有辦法,他的阿父阿母也是如此,枯瘦如骨架,干涸如黃土,腹大如鼓,猙獰可怖。
偷偷溜出來的我用盡全身力氣奔逃回家,顫抖著聲音讓我阿母加高院墻,讓家仆加強戒備,讓人套車去尋我阿父。
災荒下不會有人,災荒下只會吃人。
可阿母厲聲斥責我,說我虎狼心性,說我自私自利,說我狠毒涼薄。
是啊,我是博遠侯的女兒,生來錦衣玉食,看不到百姓疾苦。既然我父親對我寄予厚望,我又怎麼能看著族人百姓餓死街頭不管呢?
我跪在廊下,哭著求我阿母,不要把糧食全部放出去救濟,知道我們有糧食的人會來搶奪;不要把家仆放出去安撫百姓,他們會知道府中空虛,僅有婦孺;不要親歷親為去賑濟災民,他們會知道夫人心性仁善,孟府會陷入危難。
阿母一把將我揮開,斥責我禽獸不如。
是啊,世人都是好的。城中稱贊孟氏夫人賢德良善,只要我們少吃一點,只要我們不靡費,只要我們派出足夠的人手,大家一起共渡難關,災荒會過去的。
她讓我和阿弟在街邊施粥,讓我看看那些吃不飽飯的人是什麼樣子。
我不覺得羞愧,只覺得恐懼。
那些人不是在看恩人,是在看食物。
孟家因我父親起家,自然富庶。
可再富庶,怎麼養得起全城的災民?
阿父派人來尋我們,被阿母拒絕。
阿母說:「孟家是云川的孟家,我身為孟家婦,怎麼能放棄這里的百姓呢?」
從那時起,我便知道,阿母注定會死。
她的善良是一種殘忍,她忽視了自己婦孺三人無力抵抗這個世道,她不懂得循序漸進的道理,被災民夸了兩句就飄飄然,不僅要給厚粥,還要給干飯,糧食吃完了就給錢,當掉自己的首飾去換錢,去賑濟災民,去買糧食。
沒有阿父的大軍鎮壓,沒有阿父的鐵血手腕,沒有阿父的智慧才干,她什麼也做不成。
那夜,孟氏的府邸被包圍,庫房被搶奪,我帶著阿弟藏在了水池里的假山中,方才免去了被掠奪吃掉的命運。
我和阿弟躲了足足兩日,方才敢出來,去尋找我阿母。
阿母只剩了一口氣,囑托我去越州找我父親。
她讓我發誓,一定要照顧好阿弟。
我閉上眼睛,帶著阿弟走了,頭也不回。
那被寵壞的小胖子掙扎著、嘶吼著,要帶著阿母走,我毫不留情地給了他一巴掌。
我和阿弟周歲那日,天邊云霞燦爛,有算師遠道而來,討了一杯酒水。
他指著我說:「此女非凡人也。」
他一定想不到,在我成就一番大事業前,會差點因為高燒被人撿走烹了。
我們不敢表露身份,不敢和人交談,沿途都在打仗,災荒餓死了人,沒餓死的或揭竿而起,或落草為寇。
我終究也只有十歲,阿母囑托我照顧好阿弟,我無力去做,勉強維持著不餓死已是極限。
我被人騙過,被人打過,被人拐賣過。
我混在乞丐里,運氣好的時候能討來一天的飯食,弟弟在一旁狼吞虎咽,我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默寫《史記》。
弟弟被人販子拐走,我假借賣身葬父的名號將自己賣掉,百般討好,將人販子灌醉,砸斷了他的手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