夫人道:「主君十分欽慕何氏郡守為人,在貴人攻破雍寧郡時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。夫君如此,妾身安敢不從命。只我家中唯獨母子二人,主君臨行前曾有言,道是孟氏雖為亂臣,卻非賊子,治下萬民無不康樂,若非王朝傾覆,山河破滅,他必引孟氏為上賓。如今主君已為國難下獄,妾身與犬子想必不能保全,對貴人殷勤招待,乃為貴人治民之舉,非為國事。」
我沉默,看向這簡陋庭院,起身欲走。馮氏夫人將我送至門口,我對她一禮,道:「夫人高義,請受玉一拜。」
夫人還禮。
我道:「今日離去后,我愿去獄中拜訪先生。若得先生保全,便請馮氏為天下黎庶爭命;若不得,我必保你母子二人平安,將來公子若讀書有成,入朝有宰輔之資;若讀書不成,隱于鄉野,也可得三代太平。只望夫人與公子從此安寧康樂,莫負馮先生耿介家聲。」
夫人哽咽,眼中隱有淚光,以手拭淚,道:「妾身謹遵貴人之命。貴人乃天降之才,生逢亂世,創業有功,還望貴人他日登臨高位,且記黎庶困苦,應天命而佑萬民。」
我向她發誓:「此乃我志,永生不忘。」
我轉身離去。
9.
我去獄中見了馮先生。
他果真是令人稱頌的賢臣,端坐獄中,衣著干凈,發冠齊整,雖身處囹圄,卻自有一番從容風貌。
看守的兵卒得了我的囑托,不敢對先生不敬,牢房是干凈的,我進來時看到兵卒端著新做好的飯菜,見我來了,連忙行禮。
「先生還是不肯用飯嗎?」
兵卒回答:「是的,先生自入獄中,已有五日,水米未進。
小人弟兄幾個每日都從酒樓買來新鮮的菜肴奉上,只是先生不肯動用,便只得撤下。」
我命人拿了一壺酒,進入了獄中。
馮清眼皮未睜,我也并不見怪。
兩只酒杯,我擺在案上,恭敬跪坐,對他道:「馮先生,玉來此前曾去拜訪府上,同夫人和公子閑話片刻。」
馮清并不為所動。
我將酒杯斟滿,道:「我有一疑,能否請先生解惑?」
他沉默片刻,看向了我,問:「將軍乃是承天命之人,授業恩師更是當世大賢,不知如何能尋我解惑?」
我看他面色青白,這兩日,大約便是他的極限了。
我將酒水灌入喉中,這是從西市酒肆中打的酒,口感并不十分好,但行軍路難,物資緊缺,能喝到這樣的酒水已是難得,我又有什麼可挑剔的呢?
我問:「先胤朝文武百官皆是尸位素餐之輩,先生身處其中,更能知曉內情。玉不解,先生如此剛正耿介之人,又如何當得大理寺卿且未曾獲罪?」
朝廷腐朽糜爛,清醒的人是最該死的。
馮清大約沒想到我問的是這樣的問題,居然露出了笑容,只是笑容里也帶了勉強和無力:「圣人無道,群臣奸佞,他們總需要一個靶子,來安撫百姓,來統御民聲,好讓這黑暗天地,有一分亮光。」
可憐他雖明曉道理,卻也掙脫不得。
我若有所思:「他們恨毒了先生,卻也離不開先生,只因這滔滔民意,讓他們懼怕嗎?」
馮清:「正是。昔日我曾為了百姓,當街毆打仗勢欺人的世家子弟。世家要拿我問罪,是百姓將我護在身后。我離任后,百姓送來萬民傘。
恩師令我入大理寺就職,百姓爭相歡慶,因著他們的日子要好過了,他們終于迎來了一位青天,他們不必在受人欺壓后求天無路,問地無門。百姓如此真情待我,我萬死不能相負。」
我在入城后曾四處行走。
瞎了眼的婆婆拉著我的手,說:「將軍,您將馮郎君放了吧,他是個好人。」
打鐵的鐵匠對我說:「若非馮郎君相助,小人的女兒便被世家子搶走,生死難料,將軍請將小人的命拿走,放了馮郎君吧!」
浣洗衣物的少女對我說:「將軍,若非馮郎君,奴便要被地痞無賴欺壓投河了,請將軍饒恕馮郎君吧!」
抱著孩子的寡婦對我說:「將軍,是馮郎君為我母子二人奪回了被霸占的家業,馮郎君是個好人啊!」
賣豆漿的老板說:「將軍,當初我因收攤晚了,擋了世家的路,若非馮郎君,我就死在了世家馬下。」
我看到馮清訝然的神色,方知自己落了淚。我抬手拭淚,對馮清道:「先生既不愿出仕為官,那便離開吧!」
見他不語,我道:「昔日我總不信朝中竟有先生一般的人物,今日見了方知世上還有光亮。如先生所言,玉雖是亂臣,卻非賊子,從前不愿殺先生,現在不舍殺先生,既如此,先生應當離開,同妻子團聚。」
馮清微笑,對我道:「將軍高義,只是馮某不識抬舉,愿與大胤共存亡。」
我站起身,質問他:「先生效忠的是大胤,還是萬民?」
馮清問我:「有何區別?」
我道:「何氏郡守效忠大胤,城破之日舉家殉國,從容赴死,未曾有怨懟之色,我敬之。先生欲以死報國,可卻又因我施仁政,約束軍紀,令夫人對我以禮相待,今日一番徹談,可見忠的是萬民。
既如此,我孟氏掌天下,同他李氏掌天下有何分別?先生出仕為官,且看我孟氏是否有利萬民之舉措,也好過枉死獄中,徒留遺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