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指著城外駐扎的三千將士,道:「人謂之王師,吾謂之佞臣。」
那天使的頭顱掛在城墻之上,為首的主將惱怒萬分,卻畏懼永原城兵強馬壯,城墻高聳,好言相勸:「侯爺,您如此藐視皇威,是誅九族的大罪。」
我站在城墻上,如男子一般揖禮:「鄭將軍,昔日戰柔然,你同我父尚有同袍之澤。今日陛下受奸人蒙蔽,朝有奸人;強令我出關和親,兼有國恥。將軍任由奸人蒙蔽圣聽禍亂朝政,此乃不忠;用你保家衛國的本領,帶著你的士兵去威逼你的同袍將女兒送到柔然任人侮辱,此乃不義。阿父在家中常對我兄弟言說當年之事,每每聽到便覺熱血沸騰,更是十分欽慕將軍德行高尚,今日方知,將軍不過如此,乃是阿父識人不清,錯認忠奸。」
鄭將軍似乎頗為惱怒,吼出的聲音都帶著顫:「我與你父乃是同袍,你父未曾開口,你這小兒卻敢越俎代庖?」
我道:「阿父乃是世間英豪,將軍這不忠不義之人豈配同阿父對話?」
鄭將軍大約是十分生氣的,只是嘴硬道:「于你一人換社稷安寧,某雖不義,你可曾有忠?」
我只笑道:「于我一人換社稷安寧,自然劃算,只是不知將軍是否讀過《六國論》?卻又不知『今日割五城,明日割十城,然后得一夕安寢。起視四境,而秦兵又至矣。然則諸侯之地有限,暴秦之欲無厭,奉之彌繁,侵之愈急』此句何解?」
鄭將軍被我說得以手掩面,想是無顏面對我父。
只是我父女二人不肯出城,又有天使的頭顱掛在墻上,雖然打的是「清君側」
的名號,可誰都知道:孟家,反了!
既如此,那便如此!
獵獵風聲,我只聽父親爽朗而笑:「吾兒,怕否?」
我握緊手中的弓,聲音鏗鏘有力:「兒不曾畏懼,以女子之身直面此等盛景,雖死無憾。」
父親道:「為父同我兒打個賭,便賭這眼下的困境。」
我問:「可有彩頭?」
父親:「若你贏了,阿父送你一件禮物。」
「若兒輸了?」
父親笑:「你不可能輸。」
我不可能輸。
我的目光瞄準了那城下的主將,他是我父昔日戰柔然的同袍,是千軍萬馬中拼殺出的將才,是我父八拜之交的好友,是逢年過節送來節禮的叔父,是與我父把酒話當年的知己。
但也是他力主送我和親,是辱我國門的劊子手。
我松開了弓弦。
破空之聲在風中消弭,那身軀倒下時面上仍帶著錯愕,黑暗襲來,他的耳中聽得了最后一句話。
「將軍,汝妻子父母,吾養之。」
5.
世人皆知,博遠侯昔日惹圣人忌憚,兼有小人挑撥,最終解下兵權,外放為官。圣人格外開恩,恩賞保留八百府兵。
若是要威逼孟氏女和親,三千軍士足矣。
可無人知曉,越州地域廣闊,父親初來乍到,面對廢弛的軍隊、層出不窮的反賊、民不聊生的城池,是用了如何的鐵血手腕才將越州治理成如今的模樣。
更無人探究,那些反賊被擒后,究竟去了何方。
鄭將軍被我一箭射殺,余下的將士亂作一團,可他到底是有幾分本事的,想必早已作了安排。他死后,他的副將立刻頂替了主將的位置,下令攻城。
父親感嘆:「到底是伯先,真真切切有幾分才干,手下的將士倒有些不同凡響。
」
伯先,是鄭將軍的字。
我無力去分辨父親的話,只被這拼殺的場景刺激得頭皮發麻,熱血沸騰,只恨不得能親身而去廝殺一場。
父親瞥我一眼,對扈從道:「取我的槍來。」
扈從片刻便回,父親將長槍扔給我,道:「這便是我要送你的禮物。」
我對著父親行了個軍禮,父親對我說:「拿上它,出城,若是贏不了,也不必回來。」
我下了城樓,跨馬出城。
副將是一個面容堅毅的人,我不認識他,卻知道他有本事。
若非沒有本事,也不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迅速反應過來,接替了主將的位子。
我對他一禮,道:「將軍,小侄無禮,今日冒犯,還望將軍海涵。」
他搖頭,道:「各為其主,何談冒犯。女郎請!」
我應聲而上。
槍為百兵之主,今日雖新到我手中,卻猶如相伴多年,極為順手。
那副將甚有本事,與我戰了幾個回合,互有勝負,我沉著地坐在馬上,馬兒打了個響鼻,他冷靜地望著我。
「你和我見過的女郎都不同。
「好孩兒,今日,我來教你如何與人戰。」
我的槍法是我父親所授,眼前的人有能力、有戰功,有與人對戰的經驗,可是幾個回合后,他被我一槍挑落馬下。
他的面容一如已死主將的錯愕,可是沒有機會去問為什麼,我將他的頭顱高高挑起,士兵們終于畏怯了。
主將死了,副將死了,再無統領之人,士氣一再跌落,終于有人丟下了手中的兵器,四散奔逃。
今日之戰,我勝。
夕陽西下,天地之間,我橫槍立馬,回身看向城樓。
父親站在那里,我看不清他的臉,卻知道,他是贊許我的。
隨我出來的士兵看向我的目光再無審視和懷疑,副將下馬單膝而跪,扈從下馬單膝而跪,千百人單膝而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