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比我想的還要高一點,高瘦、寬肩,身形頎長。
我之前還想過他戴帽子是不是為了增加視覺高度。
白袍子被他搭在了椅子上,他如釋重負般地長舒一口氣,向我走來。
完完整整、不帶偽裝地站在我面前。
不知為何,我此刻覺得,椅子上那件白袍子是兇殘冷酷的無常鬼,而我眼前的這個人,是謝必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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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那我可以……叫你謝必安嗎?」我抬頭問他。
他高出我太多了,我本來不覺得自己矮的。
「嗯。」他點點頭,笑得疲倦但溫柔。
總是扮成無常鬼,我想他也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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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天晚上,執傘和掌燭來敲了我的門。
他倆急急忙忙,爭先恐后地想要告訴我公審的結果。當他們的目光瞥見我身后的白色身影時,呆住了。
「白大哥?」掌燭驚呼。
謝必安的嘴角抽了一下,一言不發。
看樣子他已經放棄解釋自己不姓白了。
執傘拍了一下掌燭,收起快掉地上的下巴對我道:「出來了出來了。黑無常,結果,公審結果。要去呼呼地獄!」
「呼呼地獄?」我沒聽過這個名字,回頭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謝必安。
聽到掌燭的話,他的身體顫了一下,輕輕地,像微風拂過的樹葉。
「呼呼地獄是八寒地獄中的一層,里面寒冷異常。」他語氣平淡,慘白的臉色出賣了他內心的波瀾。
入了地獄的魂魄,幾乎沒可能再出來。
「那……他什麼時候去服刑?」我問執傘。
「就明天,明天正午。」
「這麼快?那我可以……」去送送嗎?見黑無常最后一面。
「別去了,孟姐。」謝必安打斷了我的話。
我聽出來了他尾音里的一絲顫抖。
執傘和掌燭對視一眼,對我道:「孟姐,如果你有話想對黑無常說,我們可以幫你轉達的。
你相信我們。」
「我……」
我不是不相信你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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執傘和掌燭走了,謝必安還留在我房間里。
閻王殿附近所有建筑都是清一水的黑色,看著特別壓抑。搬進來的第二天,我就把房間的墻壁漆成了白色。
謝必安一身白衣站在那里,和墻壁融為一體。
我其實多少能猜到的。閻王和牛頭馬面都不希望去公審現場,大概是不想我去見變成厲鬼的黑無常。
模樣很嚇人,謝必安說的。
最后入刑,他們自然也不希望我去。況且橋西區,閻王本就不同意我過去。
「為什麼?如果我偏要去呢?」我看著謝必安。
我偏想問問他,看他要怎麼回答我。
謝必安欲言又止,半天玩笑似的出來一句:「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。」
我一聽,當即反駁:「我要你養?」
他一愣,哭笑不得,放棄解釋。
他認輸了。
想起來之前幾次被他噎住,這次我噎了回去,還挺有成就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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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正事還是要談的。
「能不能給我一個理由?」就算黑無常犯了天大的錯,他也曾經是我的朋友。為什麼不讓我去見最后一面。
「首先,范兄并不希望他的朋友去送他。」
公審的那天,他就不愿意讓謝必安過去。仔細想想,范夫人受刑那天也不愿意讓人去送。
「見他最后一面也不可以嗎?」我還是覺得很可惜。
「嗯,不可以。」
「還真是跟范夫人一模一樣。」我嘟囔道。
「其次,坐下說吧。」他說。
「嗯。」我照做了,目光期待地看著他。
又是我不該知道的事情嗎?
謝必安看著我,半晌沒說話。垂睫,他輕輕笑了一下,笑得很無奈,嘴角染著若有若無的苦澀。
說起來,他似乎所有的表情都很淡。
「入地獄的那天,天庭派來的審查官也會在現場。」
「……你們,是不是很怕那個審查官?」
前幾日閻王也提到了那個審查官。他可是閻王,一向無所畏懼、漫不經心,提到審查官的時候卻滿眼憂慮。
聽見我的話,他愣了一下,隨即點頭。「有的事情,不該我來告訴你。這個……涉及到閻王,地府和天庭之間的矛盾。」
他說的彎彎繞繞。
我想起一句話。如果某件事物的步驟設計的非常復雜,那麼它本質上就是不希望你去做這件事。現在,也一樣吧。
「所以你們不希望我參與這些斗爭?」
「……對。」他鄭重地說道,語畢緊抿嘴唇,直視我,「如果可以,希望你以后都能避開天庭的人。」
這次他倒是沒有跟我隔得老遠,也沒有用帽子掩飾自己。
我看懂了他的眼神,那里面是深深的憂慮,像湖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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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道為什麼我走神了,我們明明在談論很嚴肅的事情。
我的腦海里浮現了閻王說的話。
他說,本以為我當了這麼多年的孟婆,已經麻木了。
其實在那之前,我也是這麼以為的。我的師傅一直是這麼教我的。她說,孟婆的職責就是勸人放下過往,去奈何橋的另一端。其余的,一概不要管。
可當黑無常被捕之后,我發現我不是這樣的。我在好奇他的過去,我在擔心他的未來。我沒有達到師傅期望的那樣無悲無喜。
她會責怪我嗎?
那間紅黑相間的宮殿,檀木家具,垂下的珠簾,她的背影……這些總是在我的腦海里。
可我覺得這樣不賴。
奈何橋那些走過的魂魄、閻王殿的員工、城隍廟里的陰司……他們的故事……他們的人生很吸引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