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變幻莫測,但大部分時候是藍色的,就像……」他頓了頓,抬眼望我,帽檐下他的眼神忽閃若隱若現,「你的眼睛。」
說完,他立刻低頭。帽檐垂下,又只剩半張臉露在外面。
「那云呢?是不是和白霧一樣?」
「不太一樣。云總在半空中,遙不可及,也比霧更加的潔白,而且有形狀。」
「純白的嗎?和你的袍子一樣?」
「有時是,有時不是。」
「星星呢?話本戲曲里總愛寫星星。說它們璀璨耀眼,卻又遙不可及。」
「星星啊……有的光明閃耀,有的則很朦朧。它們都在天上,離我們很遙遠。」
「那銀河呢?是星星組成的嗎?」
"嗯。就像是流動的碎銀,帶著斑斕的偏光。」他一頓,問我,「你很喜歡話本和戲曲嗎?」
「對呀!那里面的故事真的很好看,牽動人心。我從沒去過人間,都是從話本和戲本里看到的。」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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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同我講了許許多多人間的事情,唇干舌燥,也不見厭煩。可我總覺得,他離我很遠,像是刻意保持距離。
不是錯覺。
很多次,是他先來找我。
夏美女走錯路時是他來處理的,骨妖那次是他救得我,等待黑無常消息的時候也是他在陪我,奈何橋人多時也是他在幫我……雖然那次是我喊他幫忙,但是他先找上門的。
在奈何橋,我沒有幾個可以說話的人。每一個常來的人,我都記住了。
黑無常,執傘和掌燭兩位大將。
還有他,白無常。
他來了,要隔著距離,走了,卻又回來。
還真是矛盾,他是怎麼想的呢?
我記得一開始還不是這樣。是從什麼時候變的呢?
說不清道不明,就像今天,似乎所有人都不希望我出門,我也不知道原因。
我覺得有點難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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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為什麼,你們今天都不希望我出去呢?」
我的表情一定很難看,連白無常這種素來鎮定的人語氣也慌得一批。「不是……你不要誤會,抱歉。」他噌得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,迅速定住,向我拱手,「情況特殊,還請諒解。」
又來了。
才剛有一點情緒,他又立刻變成了那副禮數周全的模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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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起來之前對他的印象。
最初聽說他的時候,我覺得他像條蛇,陰冷狡詐而有耐心,靜靜地等待獵物上門。
后來,我又覺得他像狼,殘暴、孤傲、冷血,不顧夏美女的悲傷強硬地用鎖鏈帶走了她。
可有時候,他又像只小白兔。毛茸茸的長耳朵耷拉著,無精打采,失魂落魄,紅紅的眼眶看起來可憐巴巴。
那現在呢?
眼前的他像一只穿山甲。
我本來覺得他像刺猬,遇到危險就縮起來保護自己。可我又覺得不對,刺猬的刺會刺傷那些意圖傷害它的人,白無常沒有刺。
他有的是堅硬、牢固、冷冰冰的鎧甲,就是他周全的禮數與從不脫下的白袍。讓心懷惡意的人無法傷害他,也讓心懷善意的人無法接近他。
「我知道你們讀書人都這樣彬彬有禮,話本子里都這樣寫……」我一頓,偷偷地觀察他。
「可我發現了。每一次,當你覺得緊張、不安,或是有其他什麼情緒的時候,你總是用禮儀來掩蓋自己。」
白無常每次都來得很及時。
我隱約猜到了什麼,覺得欣喜,又有一點點不可思議。
像是一根羽毛在撓心,癢癢的。
「真的是閻王讓你來的嗎?」我仰起頭問他。
他沒有說話。
我大著膽子沖上去,趁他不備,直接掀開了他的帽子。
這一次,我的反應比他快。
那張放大無數倍的臉驟然出現在我的眼前。
平時,他總是將自己藏在寬大的袍子下面,直到此刻我才意識到,他其實長得還挺好看,像話本里寫的公子哥。
那雙眼睛里滿是驚愕,還揉著別的情緒。我得承認,這是我從事孟婆工作十幾年來,看到的最特別的一雙眼睛。
不是清澈剔透,也不是渾濁不堪,像是介于兩者之間的深沉。那里面蘊含了太多的情緒與故事,暗流涌動,沉淀著人間塵世。
像一塊沉在深潭底部的玉璧,光澤瑩潤內斂。
等待別人的發掘。
現在,被我發現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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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果然往后閃了。光速退遠,縮到墻角,整個人像是熟了的大閘蟹,紅通通的,白衣服就像蒸籠布。
我猜他過會兒就要開始滿嘴的禮義廉恥,妄圖用大道理來掩蓋自己的緊張。
真是個死腦筋,為什麼要這麼回避呢?
于是我搶先一步堵住他的嘴,「是你自己想來的對不對?」
他看起來快熟透了。
我猜對了。
他熟悉且信任的人,除了黑無常,或許還有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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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不用解釋。」我看著手足無措的他,失笑道。
我這個人,一向善解人意,不與人為難。
他故作鎮定,背著手,可臉上還是有小心思被揭穿的慌張。還有一點欣喜。
沒了帽子的遮擋,我可以直接看到他的眼睛。
他立在那里,不知是在思索些什麼。眉頭緊皺。
我不說話,等著他。
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,他抬起頭,眼里是朦朧的光,又帶著一點點惶然。
他將一直罩在他身上的白色袍子脫了下來。
里面穿的是牛頭馬面同款官服,不過是純白色,壓著銀色花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