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笑聲有些沙啞了。
「我為什麼要放下?你也看到孟姐了!既然天條有令,地府有規。那為什麼閻王便可違反而不受懲處?而我等平民百姓便不可?」
「閻王……閻王已經受到懲罰了。」
「那孟姐呢?」他追問。
「法不溯既往。」
他冷笑一聲,道:「你可別揣著明白裝糊涂。她出生的時候,天條可還沒改!你就這麼護著她?她是你朋友,我呢?」
「……她也是你朋友。」
范兄愣住了,笑容凝固,面上的嘲諷漸漸收了回去。
垂著眼,失魂落魄。
或許已經沒有什麼好談的了。
我開口想說保重,又覺得不妥,改口道:「告辭。」
快要走出地牢的時候,我聽見范兄輕輕說了一句:「抱歉。」
我回了城隍廟。
城隍爺讓我這段時間不必外出,留在廟里值守便可,我領命。
在廟里,我想了很多,牛頭馬面路過的時候,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他們什麼都沒有說,只沖我點點頭,便離去了。
已勝有聲。
但我沒想到,她會來得這麼快。
孟姐。
她帶著執傘大將和掌燭大將,頗為焦急地提著裙子沖了進來。
我知道她會觀察我的眼睛,故意拉下了帽檐。
她的眼睛像有魔力,藍的通透澄凈,能一眼看進你心底。
她想去看范兄,我攔住了。
她連骨妖都怕,范兄此刻的模樣多半會嚇到她。
況且……
萬一范兄說出真相……她只是個心智不過十幾歲的小姑娘,什麼都不知道。
她的身世是整個閻王殿、城隍廟都心照不宣想要守住的秘密。
瞞過天庭,瞞過其他陰司府吏,也瞞過她自己。
不能讓她進去。
情急之下,我竟碰到了她的手。
這著實太過冒犯,唐突了她。
她對我的阻攔疑惑不解,我沒辦法解釋。
我很少這麼緊張了,急得耳根發燙,束手無策。
最后我借口換個地方談,將她支了出去。幸好有執傘大將和掌燭大將幫忙勸說,她聽了。
62
天條有令,神仙陰司,理應斷情絕欲。
違抗天條者,便是飛蛾撲火,自取滅亡。
古往今來,凡動情縱欲者,諸如七仙女、牛郎織女、云華仙女、華岳三娘,皆受重罰。
即便如此,為情愛蠱惑之人,未曾斷絕。
數十年前,地府閻王與天庭紅喜神相戀,觸犯天條。
王母大怒,欲將二人鎮壓崇山之下。紅喜神一人抗下所有罪責,形銷魂散。閻王痛不欲生,深居地府,不再踏入人神兩界一步。
63
慈眉一點,有情人終成眷屬。紅繩一牽,逃不過三世宿緣。
月老,也叫紅喜神,確定天下男女之情緣。
「那月老呢?月老的情緣誰來定?」我問。
「那當然是我自己定啊。能定天下情緣,如何定不得自己的?」她回答我,一雙藍眼睛顧盼生輝。
她的眼睛著實漂亮,我總忍不住偷偷看她。
人的身形相貌會騙人,但眼神不會。
她的眼睛,是世界盡頭的海。
「可……」
天條有令,神仙應斷情絕欲。
「怎麼了?」她問我。
我搖搖頭,扯出一個淺淺的微笑。
我以為這只是玩笑話。
她是月老。
我是孟婆。
她是牽起情緣的天神。
我是斬斷情緣的陰司。
她說,她好奇我的模樣,便從天庭來到地府,要來看看我。
由此結識,我們成了最好的朋友,她也是我唯一的朋友。
那還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。
我是牽連孟姜兩家墻壁的瓜藤所結的果,人們叫我孟姜女。
我的丈夫死于徭役。家庭破碎,悲痛的我去長城底下哭喪,傳聞說我哭倒了長城。
傳聞終究是傳聞罷了。
我確實痛哭良久,暈了過去。醒來后,便神情木然,看淡生死。
據說,當人在經歷極端強烈的情緒刺激之后,承受能力的閾值便會提升。
看來不假。
我死后,閻王留下了我的魂魄。他說我是從瓜中誕生的奇女子,又看破紅塵,愿留下我執掌奈何橋,勸亡者放下過往。
他說,既然我姓孟,又是第一人,那便將掌管奈何橋的職稱設為孟婆。
尊了我的姓氏。
我成了地府的第一位孟婆。孟婆湯的配方,便是我改進的。
這是數百年前的事情了。
閻王讓我悄悄收了一個徒弟,是一個女嬰,要瞞過天庭。
我一見那孩子,便明白了。
這個女嬰有著和她一樣漂亮的藍色眼睛。
那一瞬間,我久違地趕到了心跳加速的震驚與緊張,還有興奮,腳步一個踉蹌險些沒站穩。
盡管那時我早已是亡魂了。
「這孩子有名字嗎?」我問。
「未悔,月姐起的。」
亦余心之所善兮,雖九死其猶未悔。
她生前常常念叨一個人戰國時期的詩人,這是他留下的詩句。
那詩人也沒落得個好結局!
她不悔,可我悔。
她那樣風華絕代的一個人,竟折在了俗世情愛。
「這孩子跟我姓吧。」我將孩子摟在了自己的懷里,怕摟得太緊壓著她,也怕太松她落在地上。
這個孩子像她,也像閻王。
我是有些怨閻王的。當初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反對,如今,閻王更是害死了她。
我心胸狹窄,放不下。
閻王說,不能讓人知道這是他的孩子,尤其要瞞過天庭。不然這孩子怕是難逃一死。
這個孩子,我會守護好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