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娘每日悉心照顧我，好在我命大，活了下來。

不久后，皇帝踏足冷宮，身后跟著浩浩蕩蕩的一大群宮人，個個衣著華麗，耀眼得叫人艷羨。

這是我自出生后第一次看見他。

阿娘拉著我的手告訴我，他是當今天子，是我的阿耶。

我的直覺告訴我，他并不喜我。

他渾身帶著一股高高在上不容抗拒的威嚴感，眉頭微蹙，半瞇著凜凜黑眸，居高臨下睥睨我，神色很是復雜，懷疑嫌棄甚至厭惡，就是沒有絲毫親切感。

他不信我是他的血脈，說我是野種，還斥阿娘放火燒冷宮是為了報復，說她既然想求死就死得安分些，不要拉上整個皇宮的人陪葬。

他走后不久，阿娘就自縊了。

我記得那日是除夕夜，闔家團圓的日子。

外面熱鬧極了，喧囂人聲混雜喜慶樂聲傳進冷宮，夜晚的焰火照亮冷宮的方寸荒蕪之地。

阿娘抱著我坐在院里看燦烈焰火，等看累了，她就哄我睡下。

直到翌日醒來，我才知曉她于隔壁自縊了。

幾塊褪色的舊布打結后懸于房梁，阿娘的身子懸在半空，腳不沾地，纖細的脖子掛在布條上，面色青紫，腳下還有一張翻倒的木凳。

彼時的我尚小，不知何為生何為死，也沒有力氣救下阿娘，只能站在木凳上抱著阿娘早已冰冷的尸體聲嘶力竭地痛哭，一個勁地喊阿娘，不論我怎麼喊，她始終沒應。

不知過了多久，天色暗了，來了幾名陌生的內侍要帶走阿娘，我踢打著死活不讓，他們就強硬地將我拉開。

再后來，阿娘草草下葬，葬在京郊的西山，甚至連入葬皇陵都沒有資格。

她留下一封血書，想以此證明自己清白，以此證明我是皇室血脈。

那日皇帝看過血書后，坐在龍椅上沉默良久，落了一滴金貴的龍淚。

御書房內只有我們倆，他起身走過來，目光慈愛憐憫地撫我頭頂，說虧欠了我們母子。

阿娘你看，這樣的人竟也會愧疚？竟也會落淚？

簡直可笑，人都沒了，一文不值的愧疚有何用？

他和皇后余氏一樣，都是逼死你的劊子手。

這年我出了冷宮，是阿娘用命換來的機會。諷刺的是皇帝下旨將我養在余氏身邊，讓我喊仇人為母后。

或許出于愧疚，皇帝對我越來越好，就連素來受寵的四皇子李明景都被冷落，然隨之而來的便是種種意外。

墜湖、刺殺、投毒，防不勝防，余氏甚至找到當年伺候我阿娘的宮人作偽證，說親眼看見我阿娘與人私通。

我跪在御書房內努力辯白，不求皇帝相信，只求還阿娘最后的清白，讓她走得干干凈凈。

最終皇帝壓下此事，以誣陷為由，賜死那名宮人。

余家外戚勢大，沒有足夠的證據，皇帝即便知道當年的真相，也只是睜一只眼，閉一只眼。我更沒有足夠的能力反抗，只能默默承受。時間一長，我也習慣了命懸刀尖的日子，身上必定匕首不離，睡覺不敢太沉。

七歲那年，我中毒險些喪命。

所有證據都指向余氏，皇帝卻礙于余家勢力，只是禁其足并褫奪鳳印，不曾廢后，又將我送往北疆軍營，或許他以為只要我遠離京城這個是非地，余家鞭長莫及，我就能安然無恙。

彼時離顧家長子顧逸去世有些年頭，顧家也已經在北疆鎮守數十年。

北疆的氣候又干又冷，冬日的風比京城還凜烈，活像燒刀子，割得皮膚皸裂且粗糲。

軍營的日子并不好過，每日天色未亮準時點卯按時訓練，和士兵同吃同睡，一通訓練下來常常渾身是淤青。

對于長在冷宮的我來說，這些都不算什麼，只要能令自己強大，只要能報仇，我甘愿舍得一身剮。

在軍營我結識了此生唯一的摯友，顧家二郎顧玄。

那時他同我年歲一般大，我們倆時常比武切磋，他總在武藝上更勝一籌，我也因此被軍中將士暗暗嘲笑。

他大抵看出我心中不服氣，后來每當顧將軍指點他劍法，他都會拉上我。

說起來他和顧瑾的性子很相似，皆是張揚高傲的性子。

只是顧玄眉宇間透出的傲氣更甚，少年意氣，壯志拏云，他就像是長于荒蠻北疆的一匹野狼，任天高地闊合該他縱橫馳騁，血性追逐。

若非元武二十三年那場意外，他本可好好活下去，娶妻生子守江山，過完不凡的一生。

那年冬，朔北連下數日暴雪，帳篷被壓塌，牲畜大多凍死，士兵和百姓饑寒交迫，處處可見凍死骨。

他們不知從哪兒得了假情報，說大齊即將派兵吞并朔北，朔北人不甘坐以待斃，鋌而走險趁夜偷襲裕門關，搶占城池奪糧草。

他們像是提前知曉大齊的兵力布防，一路勢如破竹，沖進關內，然他們算漏了一點，朔北士兵凍餓數日早是強弩之末，真正打起來，體力不足以支撐太久。

朔北領將死的死，傷的傷，真正的心頭大患突祿真卻趁亂突圍逃走，若是能將其斬殺，朔北將再無威脅，我自然也能靠軍功正大光明地返回京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