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別時,父親捧著我的臉,正色道:「萃儀,父親知道,你一向以身為韓家女為傲,可這個姓氏,你斷然不能再提了。」
乳娘帶著兩個年幼的女孩,東躲西藏,半個月能走到的路,足足走了三個月。
寒冬臘月,乳娘一病不起,撒手人寰。
我和蔻蔻在驛館里求遍了人,最后也只有一位白衣少年站出來,替我們安葬了她。
這日晚間,我卻看到那少年提著一桶燈油進了房間。
夜深人靜,火光大盛。
我不顧一切地沖進房間,拽著那少年的手,想往外跑。
他卻提著我的衣領,要把我扔出窗外。
他說:「我給客棧老板留了銀子,足以彌補損失。」
「我家被奸人所害,滿門十三條人命都沒了,我怎能獨活。」
我氣喘吁吁地糾正他:「死是最簡單的事。但只能讓親者痛、仇者快。」
「人家都說君子報仇,十年不晚。」
「你不試一試,怎麼知道你不能尋仇?我想,報仇雪恨的滋味,一定很痛快。」
那人神情嚴肅,竟好似醍醐灌頂一般。
我們逃出房間時,房梁墜落,他為了護我,被火灼傷了半邊臉。
翌日,裹著白布的少年鄭重其事向我鞠躬。
他說:「敢問妹妹名姓,來日定報此恩。」
我念起父親叮囑,隨口報了蔻蔻的名字。
數日后,那少年走了。
聽說,他是去報名參軍。
我斷然想不到,自己竟在十一年前就和傅玠有了一面之緣。
而我那句「死雖容易,但報仇更痛快」被他融會貫通,又在十一年后,教給了我。
魏照行將我獻出時,傅玠并未認出我。
直到我和魏照行成婚那夜,傅玠窺見我胸口的胎記。
昔年在大火里,我衣衫被燒破,露出的這個胎記,是他認出我的最后一條線索。
所以傅玠才會說,他來遲了。
他若能早點找到我,也許我不必吃太多苦。
我不由心跳起伏:「傅玠,你的仇人是誰?」
傅玠慢慢開口,眸子里已經有了滔天恨意。
「同你一樣的。」
「他叫劉琰,或者你也可稱他為,九皇叔。」
20
劉琰乃是先帝幼弟,圣眷頗豐,多年之前,他已有不臣之心。
五年之前,年僅七歲的太子繼位,劉琰本欲起兵,沒料到傅玠領兵十萬回朝,代為攝政。
表面上,劉琰忌憚傅玠,退居封地,寄情山水。可是背地里卻養兵買馬,蠢蠢欲動。
一年前他派人暗殺傅玠未果。
后又借傅玠巡視水利之機,再次行刺。
這一次,傅玠將計就計,以假死脫身,蟄伏于京外。又命令他的心腹假意投靠劉琰,里應外合。
如今,劉琰以為京城空虛可圖,聚兵十萬,四面并進,直指京城。
但城破之日,也是他命喪之時。
正元五年元月十五日,劉琰趁佳節之機,偷襲京城,同攻九門。
沒料到此前投靠他的將領卻突然反水,與傅玠合圍,絞殺劉琰。
雙方混戰,飛矢如雨。
兩天之后,劉琰投降,歷時八個月的內亂自此平息。
然而傅玠并不能休息。
因為劉琰之子劉盛匆忙逃竄,需要早日將其誅滅。
此外,因戰亂導致的數千流民急需安置。
我不忍見傅玠忙碌,主動請纓,建粥鋪、醫館,用于救濟。
這日我正在施粥,卻突然有個衣衫襤褸的老婦跪在我面前痛哭。
她口中喊著:「求沈姑娘救一救我的女兒。
」
我奇道:「你女兒是誰?」
老婦忽而有了幾分難為情:「她……她就是你妹妹……盈月呀。」
我不由瞇起眼睛。
魏盈月?
這個名字,我已經許久沒聽過了。
說來也真是巧合,我正欲尋他們,人倒是送上了門。
我眸光一暗:「她如何了?」
老婦抹著眼淚,聲音已變為凄厲:「去年行兒丟官后,一時迷糊,竟投奔了劉琰……為求擢升,他就將盈月送給了劉琰的一位親隨……」
「后來劉盛兵敗潰逃,行兒、盈月隨行在列。」
「我和老爺求行兒帶我們一起走,可他卻嫌我們腿腳不便,竟拋下了我們。老爺急火攻心,沒兩天就撒手人寰。」
「我一介婦孺,實在是無法可想,才能求姑娘發發善心……」
話音甫落,蔻蔻已經沖了出來。
指著魏母的臉,氣得跳腳:「魏照行折辱我家小姐時,你怎麼坐視不理呢?輪到自己的女兒受辱了,你竟來哭喊?」
「你求我家小姐發善心?你自己也要想一想,你配不配!」
我卻按下了蔻蔻的手。
平心靜氣地問:「十一年前,我帶著家父手書投奔魏家,那信上寫了什麼?你實話告訴我,我便幫你尋盈月的下落。」
21
魏母言辭閃爍,吞吞吐吐,但終究說出實情。
原來,韓家覆滅,當真與劉琰脫不了干系。
只是父親心知仇人乃皇族貴胄,無力復仇,便在信中叮囑魏家,瞞下一切,讓我安穩長大。
魏家忌憚劉琰出身權勢,便也將此事按下不表。
審時度勢的成年人都已逆來順受,放棄了復仇。
只有當年那個懵懂無知的八歲女童,膽敢對一腔熱血的十八歲少年說出。
「君子報仇,十年不晚。
」
誰也沒料傅玠當真從尸山血海里廝殺出來,又一步一步,站到了最高處。
他手刃仇人時,可曾感到了快慰?
我在蔻蔻的急聲呼喚里漸漸回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