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對不起。我……有愧。對不起。」
15
裴鈞一直在昏迷。
我替他解下甲胄,才發覺他身上早已經新傷累累。
最嚴重的在腰腹上,幾乎貫穿。
「擦擦吧,哭成什麼了都。」
文劍遞來一塊手帕。
我手忙腳亂地接過,卻茫然不知做什麼。
「他為什麼受這麼多傷?」
文劍默然:「軍里不太平,烏桓人的細作太多了,炸了好幾次營。」
我抹了把眼睛,沙著嗓子:「我是不是給他添麻煩了?」
「是。」
文劍沒應我,是床上的人動了。
裴鈞睜開眼,臉色蒼白,手卻很有力,氣得咳嗽。
「我叫他們帶你回京師,你為什麼不聽話?」
我被他捏得生疼,紅著眼:「我怎麼知道你要送我回京師?我以為吸引他們注意更方便你行事。」
他嘴唇顫抖,呼吸頓時微弱地斂住。
我抿抿唇,也不說話了。
他撐著身子來抱我,小心翼翼。
「你怨不怨我?」
我抹了把眼睛:「我怨你什麼?若不是文劍,我都不知道你發瘋自己去燒烏桓的糧草。言若說,你給我那塊玉玨,是你京中私兵的兵符,是不是?」
「是。可我確實動過拿你當誘餌的念頭。」
他聲音愈發輕,多出幾分惶然,「我不像你想得那樣好。」
「哪有人給誘餌擋刀的?」
我趴在他胸口,又有淚意。
「將軍不管怎麼決定,我都答應的。一個女人換千百將士性命,一本萬利。我去,是光耀門楣;將軍若舍不得我去,我就更不能自己逃了。」
不知是哪句話刺到他,裴鈞呼吸間染上哽意。
「南念。你其實是南念,對不對?」
顫抖的手托起我的臉,吻一遍一遍落下,混著冷淚。
「你一定是恨我,恨我沒能認出你。
才會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,鈍刀子割肉地磨我。」
我沒否認,但也記不起許多。
關于父母的最后記憶,終結在禁軍陌刀砍傷我后腦的那天。
后來南家的一切,就像縹緲駝鈴一樣消散在記憶中了。
南家原也掌兵,跟裴老將軍是世交。
只不過南家「奉皇恩」,留駐京中。
后來牽扯進謀逆的大案,抄家滅族。
我運氣好,偷天換日改成賤籍,留了一命。
那時裴家在邊關,許久后才知道。
「多年不見,哪能輕易認得出?何況南家冤屈并未昭雪,我不敢貿然暴露,免得牽扯旁人。」
我輕輕推他,「將軍松松手,莫要扯著傷口了。」
他抱得越發緊,我從未見過他這樣脆弱崩潰的樣子。
「你要回京師,越快越好。」
他將我捂在懷里,呼吸急促。
「文劍說你自己騎馬走了……我讓貓去嗅你的味道,跟了一路,停在一灘血上。我真的……快瘋了。
「我沒能保住長姐,不能再經歷一次了。」
16
我還是回了京城。
烏桓的小王子已死,籌集的糧草輜重被燒。
原本與烏桓結盟起兵的部族取消盟約,朝廷順勢開了戰。
前頭戰況激烈,后頭,皇帝的恩賞一波一波地涌進將軍府。
「皇帝詔命,昔年南大將軍無辜受株,沉冤昭雪,加其女郡主位,并領一品國夫人誥命——」
金玉寶器充入庫中,所有人都下意識遺忘我曾是妓子,曾是裴鈞養在營中的妾。
我又成了南念,鎮國將軍遺女。
「夫人何不接旨?將軍送了軍報來, 稟明圣上您有以身犯險之功,天子大悅啊。」
內監笑瞇瞇地捧著圣旨,說前線進展順利。
我接過圣旨, 竟狼狽地哭出聲來。
南家人的牌位本不能祭祀, 族祠也被毀了徹底。
裴鈞給我寄了信。說多年前便令人重修了祠堂, 一直悄悄打理, 如今終于能光明正大地祭拜。
言若領著我去,我望見一室通明。
長明燭燭火纖長,香火旺盛。
京師里慶祝凱旋的樂舞傳至青樓,我整日跪在祠堂中,一邊祈禱一邊管著中饋。
大軍已回京,可我卻沒見到裴鈞的影子。
問宮里內監, 也只是搖頭說不知。
我急得整夜睡不著, 只能反反復復看那些被捻出毛邊的信。
直到一顆頭被送進了京師。
跟著那顆頭一起來的,還有具血肉模糊的尸首。
有宮中女眷看了一眼, 登時便暈過去了。
皇帝的賞賜又流水般涌進府中,像是撫恤。
我嚇得魂不守舍, 點賬的墨筆都快握不穩, 牽了馬就想進宮。
正抹著眼淚出府門, 迎頭一人翻身下馬,將我整個摟著舉起。
「長大了。比我想得還漂亮。」
裴鈞蹭蹭我耳廓, 毫不避諱地把我牢牢裹在懷里。
「哭什麼?誰給你委屈受了?」
裴鈞清瘦幾分, 身形愈發凌厲懾人。
府門前人車來往, 我愣愣看著他, 沒忍住大哭起來。
「你做什麼要送顆頭回來?我以為你沒了……」
他說, 那顆頭是烏桓王的。身子的血洞,每一處都在裴家人尸首上見過。
皇帝被血肉惡心得不行,可將士是實實在在經歷了。
他要提醒皇帝打仗不易,宮里才能善待軍士家人。
我哭得更厲害, 一口咬在他衣襟上。
他眉眼軟下來,任由我咬, 一聲聲喚我。
念念, 念念。
「烏桓已滅, 圣上準我休沐。」
他捏捏我頰上軟肉,又忍不住密密親了幾下。
「成婚,好不好?我去討個圣旨,請圣上主婚。」
「我不想。」
我搖搖頭,看見他霎時變白的臉色。
「入了內宅,我騎馬都被旁人指摘。除非給我個馬場。」
裴鈞氣得笑,將我打橫抱起, 丟到了軟榻里。
「就為個馬場嚇我?」
灼人熱度從唇角燎至耳后, 我已渾身發軟。
他翻個身,將我置于腰腹上, 呼吸沉急。
「不妨練練馬術,練好了,我那些戰馬都給你。」
我哭求著要下來, 大腦空白中,被他濕漉漉地摟進臂彎中。
「女人……真是可怕。」
他輕嘆著喘息,指腹細細揩去我眼角的淚。
「抱著這樣軟, 卻叫人覺得披了甲胄。」
我蒙眬睜眼,對上一雙憐惜低垂的冷目。
他牽起我的手,緩緩按在心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