榻上被衾粗糙,我又總愛解衣休息,磨得后背發紅。
裴鈞每日被我當成架腿的軟枕也不惱,唯有在被我手腳冰到時,才會皺著眉嘶一聲。
對一個毫無身份的人,也能這樣細致嗎?
何況他還始終不曾碰我。
想起出閣那日,媽媽說我是得了大造化。
我心頭隱約一抽,又是一軟,心跳咚咚亂了。
文劍正令仆從卸貨,我提起笑意,上去逗他。
「文哥哥趕了多久路?這樣新的好料子,難道是去蘇州現買的?」
文劍唇角微顫,若無其事地調侃:「姑娘既然喚我一聲哥哥,現買也是應該的。還有不少雜物,將軍囑咐帶來給你玩。」
幾個粗壯婦人卸下被衾,將榻上物事全部換過。
我聽見他提裴鈞,有些低落。
「他何時能回來?每日飯菜煮得爛糊,我都分不清是什麼。」
他嘆口氣:「我亦不知。不過回來時望見了將軍的人在收拾寢具,想來這幾天就能回。」
我歡喜道過謝,送他出了營帳。
綢緞首飾堆了滿箱,布置樸素的帳中頃刻珠光寶氣。
我要水梳洗完畢,抖出一身成衣,左看右看。
燭火虛虛映在衣角的暗紋牡丹上,晃出金光。
我披下半干的頭發,立在銅鏡前解衣。
「她今日吃了什……」
有人說著話掀開簾帳,我在鏡中望見自己光溜的腰腿,和裴鈞錯愕狼狽的臉。
!
我滿頭血轟一下沖上了臉。
電光石火間,裴鈞背對著我死死攥住簾帳,隔絕了后面的人。
外面傳來文劍莫名其妙的聲音:「將軍?是讓屬下走?」
裴鈞深吸口氣,嗓音啞了幾度。
「把門守緊,誰都不許放進來。
」
我噠噠竄回榻上捂著,面紅耳赤。
空氣里靜得只剩呼吸,我聽見自己心跳如鼓。
「將軍怎麼、怎麼突然回來了?」
我羞得躲在被子里扭曲,聲音細若蚊蠅。
裴鈞平復些許,臉色依舊冷硬嚴肅,卻無論如何也不看我。
「抱歉……忘了帳里有女眷,是我的錯。」
他呼吸略急,將屏風置在進門的簾帳后,又發現浴桶失去了遮蔽。
他額上分明沁了汗,音色愈發沙啞,不自然地岔開話題。
「你,用過飯了嗎?」
我從錦被下探頭,紅著臉:「還沒。」
「我去做飯。」他風似的轉身,急急朝外走。
怎麼這就走了?
「等等!」
我不知哪來的勇氣,開口叫住了他。
「將軍不如,就此……給我個名分。」
我聲音越說越低,心臟拍得咚咚作響。
往日在樓里,媽媽說得最多的,就是名分。
妓子被恩客贖走,只要過了明路成了正頭良妾,就算是脫了舊骨,不至于再遭人作踐。
無名無分做個通房,年老色衰后便是窮途末路。
他是君子,亦是難得的倚仗。
裴鈞微亂的呼吸一絲絲穩下來。
他許久沒回答我,邁至榻邊,已然換了神情。
我抓著被角,倔強等著回復。
「我會養著你。到你大了,再給你尋一門好親事。」
他音色沉沉,又沙又慢。
我張張嘴,愕然低語。
「可人人都知道我在將軍帳中……」
「這也無妨。」他眉眼低垂,指腹緩緩摩挲著腰間劍柄,「你尚是處子。不必顧及流言,尋個身份低些的夫家明媒正娶,將軍府替你撐腰。」
撐腰?
我抬頭,竟扯起了嘴角慘笑。
聘娶的妻子同主家不清不楚,這是靠權勢壓便能壓服的?
「將軍,我入了您的帳,眾口鑠金,您要……未來夫家如何信我。
」
我胸膛不受控地泛起脹痛。
他眉弓下一片陰影,隱沒了眼神。
清白存疑的廚娘和將軍府女眷,想也知道怎麼選。
被主家賣去下一家的從沒有好下場。
他仍舊緊閉唇線,僵持不下。
我眼角掉下一顆淚:「將軍不愿收我?」
他盯著那滴淚,被灼傷般一哽,臉色已完全沉冷。
「你二月才過十五。」
他指節泛白,「若我染指你,豈非畜生。」
我定定看著他,終究敗下陣來,低聲懇求。
「奴只求個名分。將軍日后將奴打發獨住都行。」
我慢慢跪伏在榻上,脊背冰冷。
除去系在腰間的肚兜系帶,毫無遮蔽。
我額頭抵著手背,看見肚兜攏不住的胸乳與折疊跪著的腿。
他的視線越坦蕩,越顯出我的卑微。
我心口堵得厲害,仿佛肝臟被擰緊脫水,渾身都掀起澀痛。
裴鈞微閉著眼,解下大氅將我覆住。
「你自己也不愿意。因何非要入我府內?」
我噙著淚攥緊被單:「將軍,愿不愿意,從來不是奴說了算。您身邊……是最好的選擇。」
燭芯爆出燈花,他半晌不語,極輕地嘆了一聲。
「要想好。若留下,便絕無離開的機會了。」
我慢慢直起身,決然膝行至他身邊,貓似的俯首蹭他掌心。
那指尖冷潤微粉,在我眼角一拭。
燭火熄滅,我躲在黑暗里,仍舊止不住地抖。
他已有倦色,可跟我一樣,也是許久沒睡著。
我扯起錦被蓋住頭,抱膝蜷起。
方才的畫面反復回想,屈辱感猶如潮水,一波一波地涌。
「悶在里頭難受。」
裴鈞微不可聞地吞咽一下,似嘆似哄。
那只手從我發頂探入,將被衾往下拉了拉。
「亂世蜉蝣,女子生存本就不易。我姐姐,也未得善終。」
……姐姐?
傳聞中,極少聽見她。
裴將軍的姐姐,似乎很早就失蹤在了邊疆,沒有人提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