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墳頭也沒長草,香燭常燃,顯然是經常有人打理著的。
謝之行自己不回來,卻一直都有安排人打理。
他在我的墳前撒了花的種子,撫摸著墓碑,難得地暴露出脆弱和茫然,「桑桑,我做對了嗎?」
我一瞬間想明白了他為什麼一直不回來,他不敢回來見我。
要不擇手段的報復人,自然避免不了一些骯臟手段,他怕我不喜那些,以前我好像說過不喜歡用女子貞潔來對付別人。
我飄在他面前,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啄,雖然他聽不到也看不到,我笑話他,「傻子。」
接著我就笑不出來了,我看著他忙了一天,做了一大桌子飯菜,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釀的桑葚酒,拍開封泥,倒在兩個碗里。
他還做了桂花糕,香氣滿屋子都是。
他還學了織衣,織了好多小衣服,買了新的撥浪鼓放在墻角,也重新做了奶奶的牌位,放在正中……
一切正如當初的那天。
然后他放了火,安靜地坐在飯桌前,往對面那無人的空碗里夾菜,溫柔尋常的樣子,好似席卷而上的火焰并不存在。
我瘋了一樣拽他胳膊,想把他拽出去,每次都拽了一手空,我急在團團轉,在一旁眼淚都冒出來了。
謝之行被濃煙火舌吞沒的那一刻,彌留之際,狹長深邃的鳳眸,瞥向了我所在的位置。
我看不透他的眸光。
他伸出手,把透明的我打散了。
番外
人死如燈滅,哪有什麼鬼魂存留于世。
秦桑死后,謝之行就發覺自己好像病了,他總是出現幻覺。幻想她還在身邊,幻想她圍著他作弄,幻想她輕輕地說:
「我會一直陪著你的。
」
不過是妄念罷了。
那不是鬼魂,不然她怎麼會沒有記憶,謝之行沒有查明白的事,他的幻覺自然也不可能知道。
謝之行印象里的秦桑總是溫柔善良,柔柔弱弱的,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對方初見時,時時刻刻想要殺了他的模樣。
謝之行是詔獄里長大的孩子,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父母是誰了,只知道他們來自世家大族,卷進了一樁大案里,案子審了近十年,他就是在那十年里出生在牢獄里的。
他出生就被帶離了父母身邊,獄卒們你一碗飯我一碗飯養起來的,記事時起就是滿眼的殺戮,血腥,有變態的官吏還故意教他殺人。
他三歲時就殺了第一個人,那是一個死囚,變態官吏把著他的手將人開膛破肚,死人面色猙獰可怖。
幼小的他,內心卻沒什麼波瀾。
他從小接觸的是這些,他并不知道常人眼里,這些東西,是該害怕的。
后來案子審完,父親被問斬,他的母親被流放到軍營當軍妓,他被丟入訓練場日后訓練成死士。那也是一個殺戮血腥的地方,很適合他,他不懂正常人解決問題的辦法,訓練場里的人只會教他如何殺人一擊斃命。
直到他有次受了傷,順著河流飄到了一個小山村,被一個老奶奶撿了回去。
老奶奶還養著一個漂亮得不可思議的小姑娘,純白的衣裳宛如山間的野海棠。
小姑娘看著他身上的傷,秀眉皺起來,老奶奶一走開,她就摔了旁邊的碗,撿起碎瓷往他喉管里割,毫不拖泥帶水,根本不給人一點反應的時間。
但謝之行從小習武,重傷之下也輕而易舉地制住了她。
謝之行并不生氣,他只疑惑,不明白對方為什麼要殺死自己。
秦桑也不解釋,弄不死對方,那就趕走,她不想要他留在她和奶奶的家。
但是奶奶不聽勸,不愿意趕這個可憐的孩子走。
秦桑急了,才說出來,她進山采藥的時候看到了這個人,拿著個人頭晃著玩兒,身上又都是刀劍傷,顯然不是什麼正經人家的,留下只會是個危險。
其實秦桑還是像極了她那個素未謀面的生母的,她早產生得柔弱,性子也良善,但該狠則狠,聰明理智,殺伐果斷。
她說的沒錯。
但奶奶依舊不忍心趕他走,秦桑氣呼呼地給他換傷要,看著還怪可愛的。
后來有一天,秦桑突然對他態度大變, 對他好得不得了,纏給小姐妹的五彩絲,也專門分了一條系在他腕上,嬌滴滴的聲音, 帶著笑意:
「端午安康呀。」
謝之行不解,很久以后才知道, 他高燒時說了夢話,被秦桑把身世老底都套了出來。秦桑之前說他是天生壞種該掐死在幼苗里,現在說他是天生小可憐該好好呵護。
謝之行是個瘋子, 但秦桑并不怕他。
秦桑鎮得住他。
秦桑一點點教會他適應世俗, 教會他隱忍偽裝,秦桑并不指望他真的有正常人的感情, 良知, 她只需要他假裝成正常人的樣子好好生活就行。
秦桑聰穎,路過學堂看了幾眼,就記下了那幾個庸才怎麼都背不下的詩文。
但夫子不收姑娘家作學生,說女子不能科考,學了也沒用。
秦桑氣得捏爆了好幾個蠶寶寶。
然后被奶奶追著打。
一件很小的事情,謝之行卻記下了,后來他夜夜苦讀, 只是想替秦桑完成夢想。
秦桑以為他想用過科舉去朝堂當官, 重振家族榮耀,才這麼刻苦。于是她也跟奶奶學了釀酒, 賣酒攢錢給謝之行買筆墨紙硯。
她把攢來的錢放在小匣子里, 根本沒留意到攢錢的速度快得離譜。
是謝之行也悄悄讓她的小匣子里放了好多碎銀子。
后來奶奶快去世前, 做主當他倆拜堂成親, 小匣子里的碎錢拿去換了個金釵, 簪在秦桑頭上。
秦桑用它來殺人。
偶爾有謝之行遺留的仇家找上門來被他解決掉, 有次漏了一個, 被謝之行嚇得屁滾尿流逃跑,看到秦桑, 見小姑娘生得漂亮面善,以為她是個救星,撲到她跟前。
「姑娘, 救命!」
「姑娘可知, 你這個夫君是個表面不一的偽君子,太狠毒了……」
秦桑向來不愛與人廢話, 破天荒摸狗一樣摸摸那人的腦袋,憐愛地說,「你怎麼知道, 我不狠毒?」
手往鬢上一抽,釵子刺破他的喉嚨,替謝之行善了后。
謝之行眼里秦桑永遠可愛柔弱善良, 即使她殺人放火也善良, 所以他幻想出來的秦桑,并沒暴露半點心狠手辣的氣質。
世界紛紛擾擾,喧喧鬧鬧, 他總是融入不了。
秦桑是謝之行在這世界上唯一的錨點。
鳶娘臨走對他說,「人不能一輩子被仇恨困住。」
大將軍臨走也對他說一樣的話。
他們都不知道,困住謝之行的不是仇恨。
是思念。
-完-
半裁明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