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交換中的酒水果然又醺又美,像一盞醇酒潑散了春風。
如此兩三杯下去,我已醉得抬不起頭,甚至看面前的人也有了幾分重影。
身前人將我往懷里一擁,往前幾步便是鋪天蓋地的紅綢,繡花被面上鋪著滿滿的紅棗花生,一顆漆黑東西滾到我手邊,卻是顆圓滾滾的大桂圓。
掀揚的帳幔中,慕容垂卸了頭冠,長長漆發頓時披泄而下,眉毛往上挑,又烏又濃,眼角濕紅,一雙碧眼卻清澈見底。
我伸手摸上那雙眼,忍不住感慨道:「這怎能是鬼眼呢?」
「怎麼?」
「.........分明是含情眼。」
話音未落,對方俯身而下,大手撫上我的臉,眼梢紅軟,聲線卻有著動人的低沉。
「從今往后,你要喚我夫主了。」
死后的世界如此惑人,竟如墜入深湖一般,叫我沉溺其中,再難醒來..........
(三十五)
已是夏日了,貼著睡熱得很。
我睜了眼,卻發現自己貼在一張胸膛上。
對方手里拿著我小衣,正在擦我脖子里的汗,烏發披垂,眸翠眉長,神情是完全放松后的閑適。
「醒這麼早。」
看到他,我這才徹底悟了!
「所以,你沒死?」
對方眉一揚,很有幾分傲岸:「怎麼,你很希望我死?」
面前便是那朝思暮想的面孔,然而我看也不看,低頭便狠狠咬在了對方白皙的手背上!
慕容垂哼也不哼,一手攬著我,直等我咬得滿嘴濕潤了松口,方用那受傷的手摸我的臉。
鮮血順著手指流淌下來,落到我眼皮上,臉頰上,他用指腹輕輕抹去,神態微微癡迷:「我沒相錯人,你心中有我,哪怕死了你也要我,是不是?」
我不為所動,口吻怨毒:「我恨你。」
「你若干脆死了多好,可你根本就是騙我........」
對方聞言,有些急切地輕咬我耳朵,口里含混道:「我哪有騙你,分明是你來得太早,差點壞我籌謀!」
我將人一推,披衣下床,慕容垂連忙追上來,撿起地上一只紅繡鞋:「瞧你,鞋子都走丟了。」
我怔了怔,對方已半跪在跟前,一手托起了我只著刬襪的足,白皙修長的指,骨節分明。
我冷冷道:「在民間,都是婦人伺候夫主穿鞋,你是譽滿天下的大將軍,怎能如此伏低做小?」
「你是我妻,我樂意。」
見我不吭聲,他垂著眼睫,掩著一雙清凌凌的碧眼,語氣甚有些低聲下氣:「放心,我絕不叫你做寡婦。」
「我是不得已才吃了河豚毒制的龜息丸,若不是詐死,我怎麼騙得過狼子野心的嫡兄?
聽了這話,我面上忽然便濕了。
他見我落淚,莫名荒燥,兩手將我扣緊壓在懷里,俯身親到了臉上,一一卷走臉上的淚珠,直白而粗暴:「你莫哭了。」
「我聽人說,若妻子頻頻哭泣,那定是做丈夫的無用,一見你流淚,我就心煩得很。」
「不是你無用,難道是我無用?」
慕容垂嘆道:「好,好,是我無用,是我錯了。」
「錯在哪里?」
「我們是夫妻,結發同枕席,黃泉共為友,從此以后,我再也不會拋下你了,仙境火海都與你同去。」
聽他認了錯,我這才卸下心防,頓時淚如涌泉,哭得對方手足無措,只能左左右右繞著轉圈:「你莫哭了,要不給你金,你去買幾身新衣穿?」
「不要。」
「我去給你買點心吃?」
「不要!」
「要不,帶你去見我家人?」
「.........好。」
(三十五)
待我哭夠了,慕容垂牽著我一路穿過長廊。
此際圓月懸于樹梢頭,似乎剛下過雨,空氣濕潤而清涼,云銷雨霽之后,枝頭露出清凌凌的如峨眉月的輪廓。
我跟著慕容垂來到前廳,只見里面人頭濟濟,水泄不通。
再看廳堂中央,那棺槨依舊擺著,甚至兩旁圍了十數個年輕婦人,披麻戴孝,慟聲震天,倒比他假死那日還要熱鬧。
只是他又沒死,她們到底在哭誰?
棺前站著一名老叟,雪鬢霜鬟,身量高大,同樣老淚縱橫,慕容垂帶著我走上前,笑容微妙:「父親死了唯一的嫡子,這可如何是好?」
那老叟神情麻木,嘴唇翕動:「他亦是你大兄。」
慕容垂聞言,笑容不變:「兄長敢去陛下面前冒領功勞,理應有今日之殃,再說他是死于胡羯之手,也算以身殉國,父親該驕傲才是。」
見那老叟閉目長吁,滿面濁淚,我悄悄拉他衣角。
「哦,差點忘了。」
慕容垂挽著我,神情憐愛:「父親,這是我妻愁予,她出身滁州江家,家中是做菽餅的,與我這寒門庶子正相配。」
他一字一句,并無夸大或自貶,那老叟聽了,卻氣得面皮紫漲:「我們慕容氏幾代寒微,可你已是龍驤將軍,怎能不娶四姓女?」
我緊張地看向慕容垂,卻見他面上淡笑,口吻卻令人汗毛直立:「父親,今日高興,你休說我不愛聽的話。」
老人連連搖頭,胡子直抖:「罷罷罷!你如今翅膀硬了,我已管不了你了!」
說罷便怒氣沖沖,拂袖而去。
慕容垂不以為杵,兩手微微一壓,霎時間,廳內靜可聞針。
他拉著我的手,輕聲細語,卻隱含威懾。
「以后,她便是這里唯一的女主人。」
(三十六)
就這樣,我以妻子的身份留了下來。
身為龍驤將軍,慕容垂交游不算廣闊,但也十分忙碌,經常半夜方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