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過半月,趙大叔來鋪子里找了我,魁梧的衙役漢子,見到我就雙目通紅,跪地求我救救他們家阿香。
我當下皺眉,請他坐下慢慢說。
趙大叔說阿香近來很不好了,今日又請了個大夫來看,大夫竟然說是心瘕。
這可是會死人的病。
我心里一緊,前幾日去看阿香,確實見她消瘦得厲害,臉色也很難看,唇無血色。
當時趙大叔不在,她告訴我說請過大夫了,診斷是氣血虛,養一養就好了。
我還掏了十幾兩銀子去醫館買了支上好的參給她。
趙大叔說,阿香是心病,二郎再不回來,她怕是好不了了。
直接把我聽呆了。
阿香喜歡裴二叔。
大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?
趙大叔和裴老爹是老相識,以前的裴家豆花鋪子,趙大叔經常帶年幼的阿香來吃豆花。
那時她還是個活潑的姑娘,腿沒有瘸。
裴家大郎喜好讀書,上了私塾。
二郎自幼頑劣,從不肯老老實實地待在鋪子里幫忙。
反而是裴老爹,經常放下手頭生意,滿縣城地去尋他。
因為他沒在鋪子里幫忙時,多半也沒老實在家待著,常跟附近十里八鄉的地痞流氓混跡在縣城郊西外門。
裴老爹怕他惹事,每次將他逮住,揪回鋪子,總是怒其混賬地訓斥他。
而阿香一邊吃著碗里的豆花,一邊看他被罵。
少年眉眼桀驁,有時臉上還帶著瘀傷,一臉不服,背對著他爹翻白眼。
阿香忍不住笑出了聲。
然后二郎揚眉看她,黑漆漆的眼睛,透著年少的乖張,兇狠道——
「笑個屁!」
阿香有些怕,偎緊了趙大叔,又見裴老爹握著長勺去敲他腦袋:「臭小子,別欺負阿香。
」
裴老爹做了半輩子的營生,其實最想把手藝傳給二郎。
可惜二郎實在難以管教,他便想著日后尋一個厲害的岳丈給他。
這岳丈就是趙大叔。
我后來見到的趙大叔,是個很普通的衙役。
但曾經他是個很威風的捕快,巡街管案,對付那幫地痞潑皮從不手軟。
而世上有的是窮兇極惡之人。
直到他有次回家,沒有看到十一歲的阿香,才慌了神。
幾個惡棍,因為記恨趙吉,綁了他閨女。
西外門城郊野地破廟,小女孩被打折了左腿,慘遭奸污。
所幸她見到了路過歸家的裴二郎。
二郎自然是認識那幾人的,他們在目露兇光地警告他:「裴意,別多管閑事,趕緊滾。」
少年面色生冷,瞥了一眼就走了。
阿香滿臉淚痕,顫抖而絕望得哭不出聲。
而后她眼看著那幾人獰笑著扯她衣服,又眼看著折返回來的裴二郎,手里拿著磚頭,眉眼狠戾,惡狠狠地砸向其中一人的腦袋。
動作又狠又快,一連幾下重擊,聲音沉悶,濺了他滿臉的血。
其余人反應過來的時候,人已經被打死了,腦袋血肉模糊,淌出白花花的腦漿。
鬧出了人命,野地破廟很快恢復寂靜。
夜幕天黑,裴二郎將阿香馱到了她家門口,放下就離開了。
然后他歸了家,問他爹打死了人怎麼辦?
后來,二郎去了軍營,趙大叔對外稱阿香的腿是在家門口摔瘸的。
可阿香還記得,那少年不寬厚卻很有力氣的肩背。
還記得豆花鋪子里,他濃眉一挑,兇巴巴地罵她:「笑個屁!」
他長相桀驁,眉眼乖張,卻是真的好看。
哦對了,裴伯伯曾經跟她爹爹開玩笑,說以后讓她給二郎當媳婦來著。
可是二郎走了之后,再也沒回來。
裴伯伯出殯他也沒回來,據說是因為他那時調遣去了邊關,且是營里年紀最小的一個兵,不受人待見,也沒資格告假探親。
又過了幾年,大郎成親,他總算回來了。
但阿香沒機會見他,她是個很少出門的瘸子,而他在家匆匆待了幾日,就回去了。
裴伯伯已經死了,沒人再提議讓她給二郎做媳婦。
他爹也不提,那件事過后,像是有一條分水嶺,永遠地把她和二郎隔開了。
她是個瘸子,配不上二郎了。
人若是習慣了待在底下,不曾生出希望,也不曾往上爬,興許就不會有那麼多奢望。
阿香孤注一擲地把嫁妝錢拿出來開鋪子,不僅是為她自己,更是為了二郎。
與裴家的寡嫂一起營生,是她接近二郎唯一的機會。
也確實如此,鋪子開了三年半,她終于見到了二郎。
沒人知道,她的手在不停地發抖,按在自己瘸了的左腿上,疼得麻木,使了多大的力才讓自己保持鎮定,揚起笑臉。
二郎當了將軍,再也不是年少時那個乖張兇巴巴的少年了。
他穩重、凌厲、眼眸深沉。
他曾為她殺過人,可他似乎忘了她是誰,看到寡嫂介紹說這是趙大叔家的阿香姑娘,他淡淡掃了一眼,眼中毫無波瀾。
后來自始至終,他沒再多看她一眼。
年少時的一場夢,該醒了。
繃在心里好多年的那條線,斷了。
線斷了,人就突然泄了氣,再也立不起來了。
二郎走后,她就病倒了。
趙大叔哭紅了眼,「她這麼犟啊,我早就說過,且不說二郎如今成了將軍,就算他不做將軍,是個普通的兵又怎麼樣,咱們配不上人家了,二郎這樣的人,怎麼會娶一個瘸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