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生得個子矮,匍匐在草叢里侍衛也瞧不見。
我在冰冷的地上膝行,躲進了我娘的懷里。
她的尸體冰冷,不知何時咽了氣。
我脖頸的傷口處也流出鮮血,死亡的冷意將我包裹。
我躺在她懷里,終于深深舒了口氣,就像回到幼年的時光。
只是抬頭淚眼蒙眬望著黑夜時,我才猛然發現。
——原來今年還沒下雪。
可惜,我們再也等不到了。
07
我死后,淪為了厲鬼,
地府里人人笑我死狀凄慘,唯有恨能支撐我留下。
我爹因傷了皇族,被墮入畜生道。
我娘被新安公主請的天師釘上滅魂釘,魂飛魄散。
我未出生的弟弟,被做成紫河車,變成新安公主養顏的滋補湯藥。
我在地府中敲過往生鼓,跪過刀山火海,只求找到一線生機。
然而,沒有人搭理我。
直到有一日,我在黃泉畔種小米。
有個布衣老人拍拍我的肩。
他慈眉善目,看起來十分可親。
他問:「姑娘,你在種什麼呢?」
我看了他一眼:「小米。」
他慈和地笑了下:「你將這把米給我,我渡你成仙可好?」
成仙又有何用,我只要報仇。
我頓覺無趣,反手將小米塞進他手中,轉身離去。
身后傳來一聲輕笑。
直到那一夜,我睡在忘川河畔,夢到了少時記憶。
再睜眼,卻發現回到了十三歲。
我倏地站了起來。
杏花瓣簌簌落下,娘坐在其中,朝我笑。
「阿苗睡糊涂了。」
我怔怔看著她:「娘?」
我爹從后面走來,為她披上一件外衣。
他也朝我笑:「阿苗睡了一覺,難道連爹娘也不認識了?」
我拼命忍住眼眶里的淚意:
「我只是做噩夢了。
」
爹說:「噩夢不可怕,只要渡過去便好。」
我的眼淚快掉下來了。
夢里的慘狀如此真實慘烈,和此時的歲月靜好對比鮮明。
幾乎叫我分辨不出今夕何夕。
但我知道,倘若我再不做出行動,爹、娘乃至薛府,都會重覆上一世的慘劇。
這時,婢女朝云進了園子,面上還有些許疑惑不解:
「大人,外頭有個老道上門來,說是要乞米。」
我猛然抬起頭。
08
「我欲向貴府討五斗米,求得一個徒弟來。」
薛府前,布衣老道含笑道。
我爹有些疑惑:「五斗米自然是會給老先生的,只是這徒弟……」
老道笑了下,仍是慈眉善目,緩緩看向我:
「這是前世修下的緣分。」
「既給了我米,便是要拜入我門下,修道成仙。」
我爹并不清楚其中原委,但也看出了這老道的心思。
他膝下只有我一個女兒,曾說要護我一輩子,又怎麼會放我去吃苦修道。
眼看著我爹緩緩張開口,正要委婉拒絕老道。
我忽然上前一步,掀袍跪下:
「爹,女兒愿拜入老先生門下。」
我爹凝眉看我,似是在思忖。
但半晌后,卻將我扶起:
「阿苗,爹爹不信道也不信佛,但倘若是你所愿,我不會阻攔。
「只是修道清苦,你能忍受嗎?」
我忍淚道:「爹,我不怕。」
我不怕紅塵歲月修道苦,只怕你和娘再赴前世之苦。
我爹嘆息一聲,沒說什麼,只是溫聲吩咐婢女再添些米糧給老道。
如此,我便有了個師父。
他領著我到嵩山上,同我說:「你此時要是反悔,還有機會。」
我搖了搖頭:「不反悔。」
他嘆息一聲,將天師道的令牌給我。
嵩山上雪厚天寒,孤寂無人。
我在此清修念經,日日苦修,每天天不亮就起來了。
師父曾勸我停一停。
我卻知道,等我的時間不多了。
09
我同師父在嵩山清修兩年后,他讓我回到了京畿。
這里有著先師留下的皇家道場,因建在香山上,又叫香山道觀。
我執掌香山道觀,成了最年輕的觀主。
從此以后,斬斷塵俗,除卻吃五谷米糧、看天地日月,世間事都與我無關。
但是。
師父評價我:「靈真,你的心不靜。」
我沉默不語,并未反駁。
他只是嘆息一聲,并未多說什麼:
「修道者,要奉道誡、積德善。
「積善成功,自然會成仙。」
我將這句話奉為圭臬,日思夜想。
直到我又遇見了新安公主。
那一日,我焚香問卦的時候,忽然聽見了庭院外的吵嚷聲。
本來不欲多理,直到忽然聽見了一句。
「本宮才不信什麼前世今生。」
新安公主的喉嚨曾被駙馬用烙鐵燙過,聲音沙啞難聽。
上元節那日,她便是用這樣沙啞的嗓音,輕飄飄地要了我全家人的命令。
此時,我在香山又聽見了。
我推開窗戶,梅花林中果然有一個華麗無比的身影。
新安公主穿著金線紅裙,尖尖的足履之下踩著一個瑟瑟發抖的侍女。
侍女的額頭上滿是磕出的紅印,哭得眼淚四溢:
「公主,奴錯了,奴錯了。
「奴不應該悄悄來給父母燒香,求您饒恕奴的死罪吧。」
新安公主輕笑了聲,她染著紅色丹寇的手挑起侍女的下巴:
「好啊,若想饒恕你,你從這兒一路爬到大殿,再把這地上的雪水都舔干凈,我就饒過你。」
剛下過小雪,地上泥濘一片。
從這兒到大殿,還有好幾里遠。
侍女的臉色陡然蒼白。
但她畏懼地看了眼新安公主,抿住下唇,顫抖著身體,終于伏了下去。
我倏地伸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