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車在涼夜之間，沉默穿行。

鄭識凌靠在軟枕上，酒精與思緒的混合體味道像針，讓他頭痛欲裂，無法睜眼，現實與回憶不斷交錯，母親的意味深長，揭開的簾子，水光下淺紅色的眼瞼，迷路的春涼，被驚動一樣的笑。

充斥的血腥氣。

隆冬的雪地散發出類似水沖洗灰塵的氣味，卻無法將血腥味沖洗，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，她的呼吸，他睜開眼睛，記憶中一點點熱氣就消融的姑娘在他面前，雙目緊閉，渾身發抖。

她觸手可及，血污，血污觸手可及。

他安安靜靜看著她，太子的血順著她的裙擺下滴，他幾近悲哀地記得這條原本潔凈的裙子，更知道本質中一點點風就要叫她驚動，可這是一場真正的驚動，有關他，直接，間接，細枝末節或是千絲萬縷。諷刺性的巧合之中他無法言說，感到疼痛，悲傷，卑劣。

他多希望她能說點什麼，任何話，記憶力在腦海同一秒對他開口，語氣幾乎是抱歉，對不起，「夏天熱起來了」。

這太陽，夏天熱起來了。外面隆隆地落著雪。

他茫然地想，如果她開口，他又想聽到什麼。

聊初夏和冬天究竟相隔什麼才叫一切天翻地覆？或許聊什麼叫做仇恨？在她面前眼睜睜殺死她兄長的血海深仇？聊背叛，他的淺薄，見風使舵？聊茍且偷生，解甲倒戈？聊聊這一年？她怎麼樣作為奴仆而存活？

他低頭看著他的手，她曾經為天氣而向他道歉，而此刻雪光代替了夏季水色，落在他的手心。

對不起，冬季太冷了，夜晚太長了。

他不知道。

他說，趙姑娘，我帶你回家。可她是趙姑娘嗎？她的家呢？

黃木香灰黑色的枝干上安安靜靜落著一片雪，小丫頭帶著她在屋里看了看，他坐在堂屋里，看著她的背影。

她在他面前，低著頭，玻璃一樣脆弱的脖頸掩著一層凍住的淺灰色，作為寄人籬下的妾室，等待他開口。

大雪外傳來微弱的鳴鐘聲，他的靈魂在敲鐘，被厚厚雪地悶住宛如嘆氣，消瘦，貧瘠，一無是處。

他想說，欲言又止，不要跪我，求求你，我還記得你，我一直沒有忘記你。

可他站在她面前，呼吸又呼吸，最后出口的語氣卻是對客人，客氣，疏離，他被權利身份，被他的利弊權衡訓練得太好了，「那日在涼亭，盛陽公主這件衣服，顏色很與你相稱。」

他看著她白到失語的光潔額頭，他知道她明白他在問她，「你到底是誰。」

疼痛，悲傷，卑劣。他明知道她不會承認，明知道她根本不能承認。他看見她睫毛輕輕地顫抖，他讓她害怕了，如今連他都在恐嚇她。他在心里幾乎慶幸她的不抬頭，她的一個眼神就要叫他落荒而逃土崩瓦解，他發誓他只會問這一次，唯一一次。

他的手在衣袖下握緊又松懈。只要你開口，你告訴我，哪怕說你是風，是白雨，是不會說話的霧，我就去相信就去堅信，你告訴我，我只問你這一次。

她在這句話里沒有抬頭。

她一直低著頭，她說，盛陽公主尸骨無存，成為孤魂野鬼。

那麼，你是趙咬清。

她是活下來的那一個，幸存者，活下來的不能是盛陽公主，有未來的只能是趙咬清，她是，只能是，趙咬清。

「好吧，」他輕輕說，「我答應你，趙姑娘。」

-完-

溺殺楓楊樹